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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處非另起一行,緊接上頁末句)在簡氏緊閉的眼睛睜開時,表妹洪梨在花家的活兒便算是被應承下來了。簡氏有意無意環視了一下裏間內的部份家具,覺得每一件被自己眼光拂過的東西都好像是處在雲中正慢慢飄蕩傾斜,這樣的感覺是怎麽引起的,是因為古裏兄帶來了一個能做豆腐的女娃子的緣故,還是因為自己在吃午飯時多喝了幾口酒,究竟因為什麽,簡氏自己也說不清楚。“這女娃今年幾歲了?”一雙眼睛擺脫了幻覺的簡氏向古裏兄問道。“這您得問她自個兒。”古裏兄對奶說,接著把表妹拉到問話的奶跟前。“過年十九了,”表妹表情自然,並不懼生,“快十九了,奶。”“啥時候學的手藝?”“什麽手藝?”“你剛才不是朝對我們喊,你會做豆腐嗎?”“這也能叫手藝嗬,小時候在家跟父母學的,學會了便天天做,咱家是靠做豆腐過活的。”“你父母現在還在做豆腐嗎,你一人出來,離了他們,忍心嗎。”“爹媽都死了,家裏沒人了。”“噢,原來是這樣。”“全是得了癆病死的。”“噢,原來是這樣。”奶停了一會兒,左邊的手提住右邊的手,狠狠掐了一把。這時的古裏兄沒了話,隻在旁邊幹咳。這倒提醒了簡氏,使自己找到了話題:“女娃,你表哥比你年紀老多了。”“咱表哥比咱死去的娘年紀還老呢。”古裏兄怕奶不信,趕緊點頭為表妹補充道:“是這樣,我比她娘年長幾歲,哎,怪不好意思的,年長幾歲。”簡氏聽罷,放開左右手,嘿嘿一笑:“這有什麽,世上這種事兒多著呢,又不是獨獨你們家有。”“哎,有,是有,奶。奶收了我表妹,這事還沒跟出門在外的少爺言語一聲呢。”簡氏聽後擺擺手,連著吐了兩口氣,眼睛往洪梨胸前歪了一下,說:“不需要和他言語,和少爺言語什麽,我愛吃豆腐,院裏上下人也都愛吃一口豆腐,豆腐這東西,吃起來酥軟,不用費太多的牙齒勁去咀嚼,而且還有營養,模樣兒也好看,像個姑娘似的,水嫩雪白,”說到這兒,簡氏用手指指自己,指指對麵洪梨,“像我年輕時的模樣,也像女娃現在的樣兒。”古裏兄見事兒全成了,便謝過簡氏,領著表妹出了裏間。兩人在院裏小徑上走著的時候,古裏兄突然想起表妹在奶房間裏沒有一次向奶道過謝的,古裏兄剛要就此事向表妹發火,但又立即止住,他想等少爺回來,自己總得領著表妹見過少爺一麵,那時再讓表妹去謝花家,不過得預先把理兒跟洪梨講明白,先使她在心裏有個講禮的道理存著,別光知道做豆腐。七八天之後,花家人沒等到少爺回來,隻等到陪伴少爺出去的兩個家丁先於眾人返回了花家大院。兩個家丁回院,先去向古裏兄說了一些此次出門採購的情況,然後到帳房支了些錢,便再次離去,找少爺去了。簡氏問起這事,古裏兄如實匯報。原來花尚和等人出門,將錢分作兩份,一份用於買茶葉,另一份用於購置一定數量的瓷器,但不想在一集市上他們見到了一批據說是東西相當好的瓷器,便想全部將其購下,但瓷器的價格與茶葉的價格是不能同日而語的,身邊的兩份錢,其中隻有一份是計劃好用來買瓷器的,而另一份則不是,原先沒這個打算,所以錢缺了許多,少爺帶著眾人在外麵集市上先強行占著東西,再差人回家取錢,做成這筆生意。簡氏知道了情況,心中有了點振奮,但同時也感到有些苦澀,同是當家的爺,老少之間存在著不小差異,少的缺了老的那麽一點巧勁和謀劃,少的隻知爭強,不過在現階段,爭強也是好的,對外是應該強一點。又過了七八天,少爺雇的馬車才緩緩駛入院子,車上全用厚麻布或稻草裹著蓋著,不露出一絲所載貨物的痕跡。而車夫都收了較為豐厚的酬金,趕起車來特別細心。所以後來簡氏對人說,對外要強是好的,若同時事兒再做得細心周到一點,那就更好了。她好像又回到當年我出獄與她一起籌辦妓院這件美事上去了,馬頭房裏的事兒,那叫人羨慕的,那時候在天上飄過的是銀,在院裏流過的是金,在房內床上仰臉躺著的一塊塊都是美人玉。等洪梨表妹在花家院子裏做了十天豆腐,花尚和才差古裏兄去庫房將新購進的瓷器從整箱整捆的包裝中解開來。這天早晨,僱工們都脫了鞋,光腳走進庫房。花尚和這天也來到庫房,少爺沒脫下鞋子,所以他隻在庫房門旁擺著的一張帳桌後麵坐著。古裏兄看得清楚,少爺腳上穿著皮鞋,而且皮鞋的製作不算精良,鞋幫子、鞋底都很硬,像是鐵製的,穿在腳上肯定不舒服,硌痛,要是讓穿這號鞋子的人進入滿地擺有易碎瓷器的倉庫,那鞋底踩上東西,豈不就如同車輛的履帶碾壓上了幾片薄冰兒?事情會非常慘的。少爺有時做事是有點慘。整箱的瓷器買來已有好些天了,今天想到要進庫開箱看貨了。古裏兄還在獨自想心事,突然感到腳背上被一樣軟綿綿的東西很舒服地蹭了一下,低頭一望,才知是少爺從側麵將脫了鞋,隻穿襪子的腳繞過來,在他腳背上點了一下。古裏兄也脫了鞋,穿著白布襪跟花尚和一起走入倉庫深處。為了便於開箱搬貨,每隔幾步,就在房樑上新安了一隻度數不小的電燈。這時倉庫內的電燈全部亮著,加上一下子又進了許多人,使得在庫房裏築窩的老鼠驚恐萬狀,所以時不時能見到生有四條短腿的老鼠從陰暗處躥跳出來,老鼠出來後,抬頭看了看現場狀況,又迅速逃向另一個暗角。第一隻箱子(也就是最靠近動手幹活者的那隻箱子)被輕輕撬開,掀起箱蓋,映入眼簾的,仍然同那天馬車駛進大院人們所見到的一樣,都是非常結實的麻料布和蓬蓬鬆鬆塞在一邊的稻草兒。僱工們小心翼翼將麻布和稻草一點點取出,在箱內正中部位,見到了瓷器露出的頂部,好像是隻瓶子,僱工們更加細心,他們中有人用一隻手捏住瓶口,讓另外的手插進瓶子四周填塞物裏,就像人伸手去河水中,摸摸水底是否有別的東西,摸清在瓷瓶四邊有沒有其它東西勾絆著,沒摸著有其它什麽,才穩穩把瓶從麻布、稻草裏提出來,走出幾步,把瓶交予前來接手的人,接瓶人再走向某個指定地方,將瓷瓶放置妥當。第一隻瓷瓶被順利取出,僱工們繼續清理箱子中剩下的布和草,可直到箱子底平平地像麵鏡子展現在大家眼前,也沒找出第二件東西。這時有人轉身向遠處的古裏兄喊話:每個箱子中隻裝著一件瓷貨,是不是?古裏兄沒聽懂,他甚至不知道那人是向他發問的。花尚和正好跟古裏兄在一起,他連連對古裏兄點頭,表示那人所猜不錯。喊話的那傢夥見古裏兄不回答自己,便又朝他喊起來:是不是,隻有一件?花尚和這次不向別人點頭了,點了人家也不明白,他憋著氣先使脖頸粗起來,然後從嗓門間衝出一個“是”字。這聲音僱工們都聽見了,但他們都以為這是管家古裏兄說的:每隻箱子裏就裝著一件瓷的物件。剛才被取出的確實是隻瓷瓶,而且還是隻梅瓶,仿古,青花,瓶上所畫故事是“蕭何月下追韓信”。(可是當僱工們開第二隻箱子取貨時,卻發生了事情,開始時一樣,同開第一隻箱子相比沒什麽不同,但從箱內拿走東西後,大家就以為手下的是隻空箱子,為了在勞作中弄些樂趣來玩,這些人便對著箱子一腳接一腳猛踹起來,最後將箱子抬走,向附近牆角扔,箱子撞在牆上,重重返彈回來,落地時打開的箱子口正好麵對還處在歡鬧中的這幫僱工,突然僱工中有人驚叫起來,這時候倉庫裏的人多數已看清楚,從箱子裏除了蹦出不少稻草杆以外,還飛出來一隻已被撞擊得支離破碎的瓷瓶兒,而且後來知道,這隻破瓶和先前被取出的那隻瓶是一對,是一對瓷瓶裝在同一隻箱子裏被運回來的。倉庫裏沉寂了數秒鍾,數秒鍾一結束,僱工們的目光全都射向了古裏兄。隻有花尚和不這樣做,他還是眼睛死死盯著可憐的破瓷瓶看,他知道剛才的“是”字是他花尚和朝對大夥說的,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隻有他花尚和知道,兩邊的人——僱工和管家——是不知就裏的)。幾天拆解箱子的活做下來,就弄碎了一隻瓶子,損失不算太大。花家在街市上開的幾個鋪子,在隨後幾周裏,在鋪子裏的貨架上都紛紛被擺上了新購進的瓷器,隻是別的商家也有此類東西出售,所以花家的生意並不顯得十分紅火。洪梨有個習慣,在做豆腐時喜歡一身短打,這讓同房勞作的人發現了洪梨表妹身體上的一個秘密:在洪梨的後背和兩條腿外側部各刺了一枚老虎的青色圖形。簡氏聽聞此事,特意問了古裏兄,她是怕女娃在外著了什麽魔,入了黑道。簡氏叫女娃來自己房間,叫她脫了衣服,看看究竟是怎樣的三隻虎。三隻虎刺得不是全一樣,大小個頭、騰跳臥伏的姿式都不同,虎的顏色為黑青和深青兩種,腿側部的虎呈撲躍狀,而背部則為臥伏狀。簡氏細看細辨了好長一會兒,覺得開了眼界,一個來自管家故鄉的娃子,而且還是個專做白豆腐水豆腐的女娃,身上卻刺有如此雄風十足的獸類圖案,少有,稀奇,怪異,然而卻是很有吸引力。好笑死了。您說什麽?我說你身上刺的這三頭老虎,我覺得好笑死了,過去馬頭房裏的女人也有文身的,可那是什麽東西?是花的圖形,好看的圖形,男人見了喜歡,你這個娃,在豆腐房裏做豆腐,身上刺了三隻黑青猛虎,要吃人肉嗬。洪梨不能與奶多說理,說多了便像是在和主人頂嘴,她慢慢將脫下的衣服穿上,隻是說,哪能呢,我哪知道這些東西呢,哪就在豆腐房裏吃了人家身上的肉了呢,奶這麽說咱,咱往後就不進房做豆腐了。先是腿上兩隻青虎被正在往上提起的布褲子遮沒了,後來又是上衣兒將背後的虎隱去,洪梨穿好衣服,反倒焦急起來,她怕花家會辭了她,弄個文身女來家裏做豆腐,這事放在城裏有錢人家裏,可能是有點說不開口。但事情沒照著洪梨擔憂的方向去發展,因為院裏人在幾天後將會被一樣全新的東西吸引住。這兒城裏人,除了在戰時見到過軍隊的汽車從城中街道上駛過,沒有哪個人見過誰家有私人汽車。但就在洪梨表妹去簡氏房內脫 衣,讓簡氏開眼界,看身上三隻青虎後不幾天,在城裏街道上出現了一輛行駛速度極慢的轎車,路人在感到吃驚不小的同時,清清楚楚看見了坐於轎車後座上那個人的頭部側麵,等汽車緩慢駛過(車裏人偶爾也向兩旁行人招手),多數人已確定坐車人便是花家少爺花尚和。花家在外地買了部美國造“福特”牌轎車,顏色為黑色,車身優美,從尾部開始,整個外形就像一隻普通市民平時難得一嚐的西洋麵包。汽車在人們的一致目送下,徑直開進了花家大院。小車在院內停穩,少爺滿臉笑容從車裏鑽出來,司機也跟著離開方向盤,出了汽車。古裏兄早已領著奶來到停汽車的院子裏,古裏兄推開正在圍觀的幾個人,讓他們閃出一條過道,奶的眼光就從這條過道中穿過去,看見了那輛黑色轎車。院裏人見奶也來看汽車,便不約而同對奶點頭,大家在點頭的同時,還學著管家古裏兄的樣,從嘴唇間弄出了嗯嗯哈哈聲音,可事實上這幫人除了古裏兄嘴裏有幾絲讓人聽不真切的雜音外,其餘的都隻是幹巴巴掀動了幾下嘴皮子,他們在懷著很高興致前來觀看小車的簡氏麵前裝啞巴,在簡氏沒對少爺購車一事表明態度前,是不肯輕易出口說話的,不管說出的話是讚許少爺,還是表示異議。簡氏看了一遍汽車,回頭對古裏兄說:“怎麽買了部全身都是黑色的車回來,就沒別的顏色可挑了?”古裏兄聽了,沒多想,便回說道:這種小車是專門用來載人的,一次坐滿了,也隻能坐三、四個人。奶說,坐人也要挑挑顏色嗬,渾身黑,有點不吉利。“奶,這車子是從外國人手裏進的,外國人都坐黑顏色汽車,他們總不會讓自己因坐黑顏色汽車而倒黴吧。”“要麽就是有錢的外國人都喜歡把自家汽車塗成黑色。”“在外國買車的人並不一定就是有錢的富人,普通百姓也有很多可以買下汽車。”簡氏聽管家如此說話,朝他瞪了一眼:“花家可是有錢的富貴人家,不是普通百姓。花錢買了輛黑車回來,會不吉利的。以前用牲口載人,現在讓汽車載人,這汽車不就是花家買來的一頭牲口?要買也得買顏色好看一點、模樣兒喜慶憨厚一點的,怎麽就牽了頭身體全黑的黑畜生回來了呢。”等天色暗下來,花家人看不清小車麵貌了,才各自散去,大夥兒不能過份受買汽車的影響,正常的生活還是要過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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