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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處非另起一行,緊接上頁末句)我們用眼看,用耳聽,慢慢從車內走下來,用看慣了山野景致的雙眼……雖然有些痛苦……仔細搜索現場情況。上司似乎有點明白了,於是他將自己的手舉得更高。蓮先生是第三個走下汽車的,緊隨我之後。而司機在我前麵早早地跳下了車門,這時他已去卡車後麵掀開厚重的車篷簾子,查看車廂裏的死人標本是否出事。上司看見所有軍用卡車全部駛進庫裏,才下令庫裏看守士兵一齊動手,將汽車篷子打開,把車裏的人體標本逐一搬入存放地點。蓮先生與我走上前依次向上司行過軍禮……此時司機卻不見了人影,他要是為了什麽事躲起來的話,那他現在一定是龜縮在某個角落裏猛吸他的煙。“有口煙抽就行,有口煙抽就行。”庫裏的司機大多在嘴上會說這句可憐兮兮的話。車燈一盞盞亮著,束束燈光射出來,穿過正在忙碌的士兵,燈光好像要穿透他們每個人身後的背景,使他們漸漸變成這一白色背景中的僵死動物。在這樣的夜晚,車燈怎麽會射出如此刺人眼睛的白色光束來呢?過了一些時間,天上開始下起了小雨,雨滴首先把上司那雙在士兵臉前舉上舉下的手淋濕了。我們的司機到現在仍沒在庫裏廣場上出現,所以我們這組的汽車還是停在原來位置上一動未動。細雨中到處都有披著雨衣的士兵的渾濁身軀在緩慢移動,有比白天龐大了幾倍的士兵身體從我身旁滑過。任何事物都會在庫裏延長自己存在的時間……它們都會被入庫保存。在山裏剿匪……覺得什麽事兒好像都可以被放下,可以先將有些事情暫時放一放,包括標本的處理。我的想法恐怕也是這樣,蓮先生也是,司機也是,明天,當司機從煙霧中醒來,那時我的想法仍與今天的沒什麽區別。小蓮提醒我,現在司機身上還藏著多狗看過的圖紙副本。有。有?有。真的有圖紙藏在他身邊。我說,據說他身上沒帶任何引火之物,但在他抽菸時,圖紙正好可做引火之用,你說呢?正好可以用它來點燃菸絲。而且天上正下著毛毛細雨,在雨中點菸,需要有一樣體積大一點的東西被首先點燃,然後才可以用它去點著已經潮濕的菸絲。你說呢。圖紙的處理由司機去辦吧,反正他要用它來吸幾口煙的。小蓮的目光有些驚恐,所以不能與他細說圖紙一事……司機離我們而去已有多少時間了……已有多少時日了?主要的問題是,圖紙上寫有許多跟我們單位有關的內容……而且所寫內容都是真實的,正是這一點使我們感到無比害怕。我們單位的出征日期、行進路線、紮營地點、攻擊對象、主攻方向、情報收集渠道、武器裝備和後勤供應等諸多重要情況在圖紙中都有所反映。是的。連續……是的。是涉及了不少東西。可現在這張要命的紙頭仍然留在他手上。當時我們曾合作過,圖兒藏在他身上比較便利,圖留在他身上,就等於是留在了能像風一樣飛馳的卡車上,發現情況有異,可以開車逃之夭夭。圖的一角上寫有製圖者的姓名,上麵雖然沒寫“小蓮”兩字,卻明明白白寫下了“蓮先生製”四個字。你說呢,蓮先生?“蓮先生製”,此圖係蓮先生製作,你說呢,蓮先生,小蓮?可他抽菸抽菸抽菸究竟抽到哪兒去了。雨下了幾天,天氣潮濕,引火之物需要用去多少,一張沒多少尺寸的圖兒在這雨天裏能暫時充當引火材料,……這事有多好……做得多恰當……不好跟他多說圖的危險性。上司有了新的令命:一個月以後,若是查清楚多狗未在死人標本之中,單位將重新進山清剿土匪。若是這樣,我們的圖兒將再次被用到,所以不能現在就讓圖紙變成灰燼。我暗暗把小蓮找來,花半天時間與他商量。多狗在此次戰役中死亡了沒有,在將來的戰役中死亡了沒有,他有如此忠誠的替身為他獻身,真死或是假死、(替身或是他本人),……在下雨天搬運標本顯得陰森恐怖,他到底在不在庫裏這些標本之中?他將在這裏作為一個紀念物永存呢,還是將繼續在深山中戰鬥。我現在每天都在想這樣一個問題。想著這樣一個問題,靠了這樣一種習慣……我坐上了返城汽車。他為何仍要偽裝自己,為何要偽裝成土匪,永遠不能在有陽光照著的地方露臉。偽裝成土匪頭目……誰不能從中看出破綻來呀,他其實是一位擁有幾座莊園的富人,他的司令部就設在這幾座莊園中。他擁有上千頭牛羊,奴婢成群,手下人也分門分派,但都歸他統一指揮。被我們用汽車拖回城裏,現在正被冰凍在地下庫內的人體標本中究竟有沒有、究竟存在不存在他本人的死屍?我們是些可憐蟲。冰來了。水沒有了。或者說類似於冰一樣的固體東西突然多了起來。此事因你而起。你不會憐憫憐憫我們這個單位嗎,我們是……畜生。是畜生。你身邊原有莊園數座,僕人成百,錢財萬貫……什麽?多狗的想法隻有他自己清楚。一星期過後,天空開始放晴,滿城陽光。一星期以後,司機才從城郊雪景中走回庫裏,司機一見我麵就說(他用手大概指了指方向),蟲子老闆,是那傢夥,在風羊店裏為我找了個娘們,“我當時心裏說,自己要冷靜下來,可當我與那娘們在屋裏獨處時,嘿,甭說了,那女人。”司機說到這兒,見我根本沒言語,愣了一會兒,說,我身邊沒帶什麽錢的,一星期,在風羊店裏我呆了整整一個星期。我剛一舉手,便突然想起一星期前我和小蓮都很掛念的那件事。“圖呢?我們寄放在你身邊的那張圖呢?關於此圖,我當時說,你是司機,見事不妙,就駕車逃跑。我這話你記得不?現在這圖呢?”我說到圖,司機也立即回說了圖的事。“我一直就用它來包著我不多幾個錢的。”“那麽錢呢?”“錢一進店門就交給蟲子老闆了。”“連圖一起給的?”“一起給的。”圖的結局現在清楚了。圖現在應該還在風羊店裏。司機心裏可能還是捨不得那些用圖紙包起來的錢,他此時對著我搖頭……我能在他麵前說什麽。你快快跑到風羊店去,向老闆將圖兒要回來,或是你快去尋找蓮先生,讓他來見我。卡車在庫內場地上啟動,並駛出了軍械庫鐵門。他要去風羊店替我們追回圖紙,有點不對頭,他正要去某處尋找蓮先生,又有點不對頭……司機駕駛汽車一路飛馳來到風羊店那條街上,他將車子停在離店還有相當遠距離的一個街角,車門被重重碰上,然後帶著一臉嚴肅表情走向風羊店。用圖紙包的……但裏麵並沒有很多錢。錢與外麵包裝紙現在都在蟲子老闆手裏。蟲子老闆那雙手嗬可是全城中最黑最黑的一雙手。司機故意放開嗓子喊蟲子老闆,他進店門,穿過店堂,四處尋找蟲子老闆,其間還用手在迴廊柱子上重重碰了一下。店員們都知道司機在店裏剛吃住了七八天,在這七八天中還有個女人陪著他。店員中有人說出了老闆呆的地方。從店堂裏往院中看,好像是蟲子老闆先開的口,接著便見司機東一句西一句說個沒完,司機邊說還邊使勁揮舞兩臂,他正在將圖紙的真實作用向蟲子老闆說清楚。這個混蛋。他正在泄密。這時蟲子老闆的說話聲忽然響徹了整座店堂,“這事兒不帶後悔的,”他說,“我已將錢中的半數給了那女人。”“不是那麽說的。”司機想竭力將事兒說明白。可在他臨走之前就根本沒人向他交待過要將圖紙這事的內容向外人說。“完全不是那個說法,給錢我不後悔,七八天時間,又吃又住,還帶一個女人玩,這點我不後悔。”司機說話用了不少力氣,甚至每說一句話都帶一次深呼吸。“可包錢的紙,包錢的紙……”“你當時給我錢是自願的,現在你還跟我糾纏個啥?”“我包錢用的是一張紙頭呀。現在那張紙呢,你把包錢的紙頭還給我,把紙頭給我。”“包錢你用了什麽好紙片,還用問我要回去?”“就是用了那張圖片兒包的錢。我說呀,這事兒牽連到你了,你是風羊店老闆,我真該死,別人托我隨身帶好那張圖紙的,居然被我用它包了那些錢。用圖紙包了錢。我們是庫裏軍人,這圖……”“這圖是軍人用的?”“是別的軍人使用的。”“紙在錢外麵裹著,我沒留心,連紙帶錢都給了那娘們了。那東西她是不會留意的,她隻會把錢收好。至於那張圖,要麽一早就被她扔了,要麽她還留著,等用來擦屁股。總之是沒結果的。”“此圖會沒了結果?一下子就被她處理了?”“那娘們,肯定已經將東西扔了。她竟敢將庫裏的東西隨意扔掉,把我給的圖紙兒扔掉了。”“臭娘們本來就有這個膽子的。她扔了紙片。可有人現在點著名兒要我出來把它尋找回去。她會不會從來就沒碰過圖片兒?”“我給的,你走了以後沒多少時間,我就將包著紙的錢送給她了。”“你真給了?沒留在自己這兒,一點沒留下?”“我取了一半錢,另外一半錢歸她。”“拆了紙包取錢,然後又將剩餘的錢用原來的紙包了起來?”司機在呼吸,深深地發自肺部的呼吸,他除了呼吸以外,再沒時間做出其它反應了。“想想,用原來的舊紙片兒又包了那些錢,你想想這事兒。”蟲子老闆真想從自己站立的地方再往前走一步。“反正我取了部份錢以後沒做過什麽事情。找到她,就把剩下來的那些錢給了她。”蟲子老闆……有點糊塗了……別的軍人放在他身邊的東西,他卻拿它作了包裝之用,進而……到店裏玩了女人……付了帳,這事兒到底錯在誰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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