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此處非另起一行,緊接上頁末句)他出獄,他上街看人放火燒東西,每天他都要尋找幾處角度比較好的位置看人放火燒街,所以在具體的說法上要輕慢一點,每天花家有幾處位置可供他站立,好像他離開監獄,被提前釋放是一件錯誤的事情,此事突然發生有點不可思議,它是一件非常錯誤的事情,就像又一次犯罪。在街上站位需格外謹慎,尤其是在有烈焰奔騰的街上更需多加注意,在幾處位置之中,就有一處是處於那扇巨大的門的旁邊。他摸過那門,卻不知道門的木材有多細膩。這話說得是否有些無關痛癢,這話說得是否有點……門已被街邊烈火烘烤了近半個月之久,而幾個位置之中就數這兒離火最近,熱度也最高,聚集的人因此相當稀少。這話說得符合當時實情,符合當時火情,與後來人們的口述也較為吻合。遠離此位置的觀火人都是很幸運的,因為此,他們保全了自己的性命。火勢在門邊蔓延,酷熱集中於一點。他的站位是他自己計算好的,上街就是為了能一睹鬧事者那股蠻勁。街邊有簡單的手臂揮舞,有簡單的腿腳揮舞,手臂與腿腳……一個在上一個在下一個在上一個在下一個在上一個在下。十分簡單。也是在一九二幾年。也大概是在二六、二七、二八這幾年之中。簡求登出來後不久,似乎說不是準確時間,活動區域僅限於幾個固定位置上,我們如果從極低的地方看他,比如趴在街道中心的地麵上觀看他,看他在某個孤獨的位置上小心翼翼來回踱步或止步觀望火情,那模樣就像他是一個經驗十足的城市管理者,他的結論一旦形成,整座處於災難中的城市立即便會有所行動,以阻止災難進一步擴展。簡單點說,他有非常成熟的想法,比方說,他正在說出一個詞……過渡……這個地方比剛才自己站立過的地方……就它的現狀而言……顯得火熱,但並不是說新地方具有可以使他感到身心舒服的氣氛,可以說根本不是這個原因,即使是這個原因,也不會是因為這個原因……新地方忽然遇上了光芒四射的某個人物,天降祥瑞於斯地?不是的。過渡之中忘了請沒蹲過大牢的人指點一二。這事真給忘了。忽視了。他是蹲過牢房的,而且蹲過監獄裏的單間牢房。這事已經被完全忘記了。他其實已完全沒了做人的記性。從極高的地方俯視,幾個地盤個個都是觀察火候變化的絕好觀察點。要重新做人。做個善人。多好聽的聲音,但你已坐過監獄,你聽不懂。完全不一樣。而街火卻完全一樣。身子沒被監獄裏的髒東西弄汙過。完完全全是個愛清潔、愛衛生、潔身自好的犯人。從平視角度看,他在街上雙腿移動很快,一個移動平麵與另一個移動平麵自然切合。簡求登剛出來,就遇上了這個紅紅火火的日子。簡求登在街上遇見幾個熟人,那些人在街上隨意走動,不被火焰近距離烘烤。不久他差不多已認識了在街上走動的所有行人。有人在火的那一麵刷自己兩排牙齒,他想冒著熱浪走過去與刷牙人說幾句話,說什麽都行。巨門就矗立在刷牙人身後,那兒沒有指示牌指出此處危險,禁止人靠近。刷牙人在火堆旁亮出了雪白的牙齒,他突然將自己的牙刷丟在了地上……喂,街對麵那位先生,你手上的牙刷掉了,我說對麵那位老哥,你怎麽將牙刷掉在了地上,地上有火,地上又髒,你嘴裏的牙刷掉在地上了。我聞過牙膏的味道,(說出這一點,現在很重要),這股牙膏味此時正從街對麵隨風飄來,(這一點十分重要),有了這感覺……他當時隔著大街對那人大聲喊:喂,你嘴裏的牙刷掉在街上了。刷牙人聽見別人喊自己,他張著滿是牙膏沫的嘴,用目光呆滯的眼睛在腳邊火叢中尋找牙刷。這牙齒刷的,連牙膏的清涼味都飄到街對麵去了,(我說呢)。他當時扯足了勁朝街對麵喊:“喂,你的東西掉了,掉在火堆裏了。”已經晚了。誰說的?他的叫喊對於街對麵刷牙人來說真有點晚了。他邁開雙腿走過街,走到街對麵幫人找牙刷子。很白的……剛才還在。兩排牙齒。上下兩排。兩排牙齒長得非常好看。從最近距離觀看牙刷落入烈火之中……這時候他在哪裏,他還呆還在原地,走過這條街的目的是幫人找牙刷,在近距離內看人刷牙……丟了牙刷的人開始迅速跑開,他的兩排牙齒像雪一樣白,身後巨門被火燒得又焦又糊,門已被街火烘烤了近半月,他有狗的習性,哪兒危險就往哪兒去,狗總覺得其它地方沒事可幹,它要翹起腿在地上撒場尿,我真的不是有意把我的小舅子與一條狗扯到一起來,一頭混跡於街巷與人為伴的狗被突然倒塌的大門壓死在街邊人行道上,門以自己龐大的身軀覆蓋了一大片地方,新的時間誕生了,舊時間襲擊了一個死亡目標,時間之心令人恐怖,警察在街邊沒置了圍欄,以保護現場,最後有人在附近地上揀到了那根被燒焦的牙刷,簡秀登也想起了在兄弟猝死以前的幾個日子裏自己為他所做的一些小事情……什麽?


    16


    按照火車可以在鐵軌上高速行駛的說法……就算是任何一趟列車在行駛途中都有某種明顯的運動特徵能被人說一說評一評吧……按照這個說法,巨型鐵皮車一旦被開動起來,它會突然變得跟停靠站台時的情景完全不一樣。但火車在途中的單一表現,又與鐵軌的單一走向有著密切關係。就說現在的火車,在這方麵跟過去相比也有驚人的相似之處。在行駛方向上出現的單一化問題不能讓普通人來思考……什麽?讓什麽人來思考……隨便說一說……但不能用“醜陋”一詞來說。在火車眼裏,每個地方都是小站頭,諸如此類的印象……(老舊的記事方式,)(善於平衡各方麵利益,)……火車進站出站,載上貨物或帶上人,它們駛向遠方。我此刻一身戎裝坐於列車上,正靠著列車行駛速度飛快脫離一九二六年這個年頭。按照上司電報指示,我下了火車應立即前往某駐軍的軍械庫報到。“報到”一說於我聽來,就好像是有人在晨露中撫摸一朵幹枯玫瑰,有麵對生命枯萎的感覺。我那上司嗬,我一點不想冤枉他,無論從外表還是談吐上來看,都表明他具有一種能與天地相融合的遠古人類的氣質。“你下車後應該馬上去軍械庫報到。軍隊中的槍械庫房是個極為重要的所在,所以庫房被建在人煙稀少的城外某地。你應該馬上去那兒報到。”我們見麵後,他這樣說,一邊等著我的反應。馬蹄在車站附近鬆軟的路麵上留下幾行一寸左右深淺的腳印。二七年的許多城鄉頻繁遭遇戰火襲擊,各支軍隊對軍械武器供應的重視都不言而喻。我能否很快適應這方麵工作,對此上司相當關心。可我想……馬的四條長腿留在車站路上的那些蹄印到什麽時候才能被行人腳步踩亂和磨滅……我想,到我從庫房退役那時,在車站路上出現的稀稀拉拉的馬蹄印,在這些紅顏色泥印裏會充滿反映社會現狀的各類問題,而對於它們,我可不會說上半句話。可能的話,那個要我去庫房服役的“約定”也會成為一紙空文。不過有一點沒錯,講道理的上司對自己手下說話,是會經常說些諸如“應該”、“可能”之類的言詞的。馬車行駛了一段時間,我們離車站已經很遠,路麵上稀泥逐漸增多,一塊塊含有很多水分的濕泥巴在車篷前馬匹四蹄的踩踏下紛紛朝臨近地方飛去,而馬匹踩出的腳印也較以前更深,這些腳印在幾天以後會變成一個個路麵上的小型蓄水池。我此時不想與任何一位軍隊裏的人說話,包括眼前這位與我同乘一輛馬車,腹內又有點古典主義老貨的軍械庫長官。現在的我仍然記得自己是花姓宅院裏一位可以撐起家族門麵的人物。我是聽了別人勸告,破費一些錢財,才謀到軍械庫保管員一職的。我剛跳下火車,就被人拉上一輛馬車……這條路被車馬踩得越來越泥濘了,城裏,城郊,火車與馬拉的車輛……他一個行武出身的人,比我這個來自製香世家,一點都不懂天下大事的商人,在各方麵都要聰明得多出色得多。我捨得放棄製香業,跑到軍械庫當一名保管,其中的愚蠢勁和將要犯下的致命錯誤,要到以後才能使我明白過來。整整十幾裏長的黑灰色水泥牆將這座龐大的軍械庫包容了起來,牆的邊沿樹木稀少,三三兩兩相互合抱在一起的散亂石塊阻礙著當地農民靠近牆根。因為人跡罕至,石塊上經常有路過的飛鳥落腳歇息。我是不能把我將來要在軍械庫裏做的事情和盤托出,全部對人講的。這是我在今後一段日子裏,能在庫裏安身立命,度過光陰的一個行之有效的方法。這兒用於建造屋宇的石頭、水泥都是黑灰色,以前初建庫房時大片大片豎立在風中的腳手架也是渾渾噩噩一通到天空的黑灰色。回憶此種顏色,……我是說我們有時都會探問自己身體之上的顏色是來自什麽地方……做完了做完了,黑色的水泥牆已經深深陷入麥田中……麥田與我們一樣,麥田與我們一樣……我們將大片好不容易被豎立起來的腳手架當成了秋後可以收割的麥子。黑麥子在軍械庫四周密布,麥子長勢正旺,在風吹動下麥子向四麵搖擺身軀。對於我來此工作的真實動機,我是無法對人詳盡說清楚的。軍械庫每天都顯得那麽巨大、神秘,每個人在庫內都得埋頭苦幹,而且每個人的手腳好像都是在用很猛的力量撞擊庫裏的鐵器,叮叮噹噹,叮叮噹噹,庫裏到處都有這種聲音傳出。我經常一邊工作,一邊手裏握著一杯濃茶。我喜好思考,來到陌生地方更是如此,相隔幾分鍾我就要喝一口茶。我為什麽要將自己工作的特點、要領和在操作過程中出現的枯燥乏味原原本本向人說清楚呢?我做事的時候總覺得自己身旁有多條閃光的邊線存在,我的原意是說:我是在鐵製的武器堆裏工作,與我一起做事的人都在閃光的武器線條包圍中工作和生活,我所說的做事的人,其實是指與我同時在這些有光閃動的線條中間工作和謀發展的人,我們處於同一條操作線上,庫內千萬件武器,怎麽說呢,對於我這個陌生人和那些老庫兵來說,它們都是非常值錢的東西。上司在送我來的馬車上曾幾次催促我應立即適應工作環境,而我在車上隻對他提及我此番為求職已花費了多少錢財。我好像自以為在談話中向他灌輸了一些經濟概念。馬車左右顛簸,使人頭腦昏沉,在我和上司眼中,沿途景物失去了原有形象,但我們之間的談話內容卻仍是跟金錢上的付出和回報有關。這兒一月能掙多少?這兒一月能撈多少外快?就現在庫房裏存放的那些笨重的鐵傢夥,怎麽算也不會是您剛才說的那個數,您在這兒掌握著這些鐵傢夥的命運,腦筋再不開巧的長官,麵對數量如此之多的武器也會明白自己的活動空間有多大。“您說呢,您可以對我直說麽,在這兒做事,每月能有多少回報?您是了解我的,我一個製香世家出來的主,這您知道,我在家每月製香所得會有多少,這您是知道的。”“知道你花了錢。做這兒的保管都得預先花些錢。”“預先花錢?是預先把錢墊上。”“預先花錢。這不是現在剛形成的做法。許多人以前都是這樣進的軍械庫。人人都需預先交上一些錢。”“我有個新想法,是新的計算方法,這兒每月能賺多少,能賺多少?”“這就是新想法?是賺多少,而不是掙多少?”“這兒應該是賺錢的地方。庫裏有的是武器,您從沒覺得這些鐵東西可以為您、為庫內人員賺取很多錢財嗎?”我的上司,我的上司,我的上司,他那雙正在觀望外景的眼睛……他有雙眼睛,卻為什麽沒有好眼力呢。“你在說什麽?”上司突然輕輕問我,“你說什麽。”“眼光。”“你說這兒的人沒有眼光?庫內的工作與庫外不一樣,有你根本無法想像的困難。反正你快到那兒了。”“反正可以賺到錢的。”“反正是……反正,先掙後賺,因為庫內情況和外麵不同。”“不同不同不同不同。”“你想說多少個不同?”“您說得好,我服從您的管束,說了多少,我說過嫌多嫌少的話了嗎?”“……了嗎?”“我說過這話了嗎。反正我服從您。”庫內的工作主要是與鐵製的東西打交道,鐵製品與馬車上的談話……上司大約覺得我是個極為難纏的人,第二天他便有意領著我去軍械庫各處走了走。由黑水泥和石塊砌成的庫房,在它四麵牆上似乎永遠有數不完的怪影在緩慢向上跳躍。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民國人家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潘小純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潘小純並收藏民國人家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