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你是窮人家出身,平時是否會往舊道上走一走?”“往那兒走,被人瞧見要丟臉的。”“你是窮苦人家出身吧?”“是窮人出身。”“你就從未走過舊道兒?”“走在那上麵要丟人的。”“丟什麽人?”“丟人臉。”“你不是窮人出身嗎?窮苦人不怕丟臉,窮人同時也不會丟臉。”“窮苦人也要護自己顏麵的,老爺。”“以後有了空閑,你不妨跟我去舊道上走走,看看道上精光透亮透氣的大石板。”“是透亮。”“也透氣的,這麽光滑的古石道,上麵的空氣流動起來可通暢著呢。”“老爺,一條街全換掉,你看成不成呢?不會將古道換沒了吧?”“道上有許多空位置。”“上了道兒怕丟不起人。”“你不抽時間帶我上去走走,不上去?”“老爺。”“要麽就今天去,我們今天就上去走幾步。”“您這不還在廂房裏簽貨單嗎?上去了真會丟人的。”“道確實是條古道兒。板兒又高又大,豎在原地沒動過。”“就怕上去後遇見人。”“全部道兒都得去過一過。”“我反正是苦出身,上去了,我的出身還是苦。”


    我說:“改一段,改掉一部份,像我們花家收購舊民宅那樣,翻新後的房子不少地方仍是舊的。舊東西全改了,就像一條老河改沒了水,沒了水的河會是個什麽爛東西。”


    “爛東西。”


    “改成一條爛河,而且河水還是臭的。古道改成讓人行走的一條邪惡長街。城裏鬧事那會兒,街上連麵旗幟都沒升起來,旗升不起來。進舊道要早。要占幾個位置才行。許多人都不顧臉麵,不吝嗇體力,派一人作為代表在道兩邊搶占好多位置。這條長街的前身,說什麽呢,還有好的評語給長街嗎,錯的詞兒難說,更難寫,一點沒錯又不可能。占有位置的人暫且不去說他們什麽。可到現在若仍不能在長街上占有一席之地,即便是以最慢的速度走進長街,沒錯誤在身的那些城裏人也根本不會有犯罪感,他們的腦子正在對著舊道兒全方位拍攝照片,連長街的起源是什麽都沒想清楚,光是衣著整齊走入長街,光是人數眾多將長街圍了個水泄不通,憑著攝影技術高超,前後有人照應…… 這些是搶占舊道上位置的人所必備的優勢嗎?”“是必備的條件。”“舊道隻要上去走一走,就會明白一件事,原來舊道不像長街那樣長。在舊道上背個攝影的東西,那東西是好東西嗎?有我們的製香原料好嗎?你本是貧苦人家出身,去街上與人爭奪位置……這種事真是讓人難以啟口,有了位置就要在位置上長久呆著,長久等待長久觀看,對於街上發生的事兒,你沒文化也難以看懂,每件事發生得都很突然,事事都有講究,講究什麽,講究文化。所以我說,我與你有空時應當上舊道去走走。”“為了講究文化要進長街,舊道上沒文化可講啦?”“舊道新道,位置最重要。沒學過文化,有了位置你也看不懂的。苦人家出來的人,寒門出身,在這時上舊道搶占位置會有一股衝勁。新舊兩個地方,在聚攏的人群之中有一些沉默不語的人,那種人是有幾個的,他們從外國帶來了攝影機器,有人說是照像機器,人群中到處有肩背攝像機器的年青傢夥,他們鐵著一張張沉默的臉龐,在稠密人堆裏往來穿梭,人們的位置阻礙不了他們行動,我不知道拍照片要不要懂點文化,舊道和長街似乎他們都能適應,反正占著位置的人心裏都有數,要看懂街上發生的事情,沒文化也要裝得像有文化,像狗穿衣服,無需全身著衣,可全身上下也得有幾處將衣服穿嚴實,文化這東西就像一件衣服,多破舊的文化就像多破舊的衣服,講究舊文化就像講究穿舊衣服,占據一個位置能將在長街上發生的鬧劇全都看入眼裏,我記得,對於這事,城裏人有許多不同意見,他們各說各的理,各有各的立場,每個人都背靠背防著對方,城中一條長街,人們為爭到某個理想座位,於某個清晨,於幾天前的某個清晨,於幾月前的某個清晨,呼呼啦啦一起步行走入長街,大家像一群昆蟲,離開別人,奔向自己認為是合理的某個地點,在這一段時間裏,地點顯得何等重要,地點選錯了,觀看的角度便錯了,會有礙觀瞻,地點變成位置,好地點變成好位置,有礙觀瞻的說法是站不住腳的,我說過,在這段時間裏誰都能為自己為朋友搶個位置,搶到手後再談論成功與否。滿街的鬧事者,滿街的鬧事者和攝影者。舊道沒變之前也是這樣,滿道的牛群和滿道埋在牛糞裏的蹄子印。”“老爺。”“我說的都是事實。”“老爺。”“人應該是最怕遇見周邊環境突然發生劇變的。把整條道兒都變了,城裏人還不怕嗎?那時天公不作美,不到盛夏,天便熱得像隻爐子。我因為遲去了一步,沒趕上有座位坐。悶葫蘆。什麽都沒有。這些都是在舊道旁住慣了的居民。能為自己爭得名聲。位置。”“老爺。”“我就是說呀,光改變一條舊道,又光有一條新街,就是說,同在一個地點,改來改去變來變去,能瞎扯到什麽地方去。或者說,一點沒變可能也是行的。”我說:“有了位置的人也不甘寂寞,他們也跟沒座位的人一樣往街邊砸商店的牌子。這些人與沒位置的人有什麽兩樣呢?店鋪牌子被砸,火也在街邊燒起來。有座位的與沒座位的到底會有些不同之處吧。在長街上,人們不匯聚成滔滔洪流才是好事情,是吉祥之兆,從沒指望人多的地方會出現高雅之舉,被卸下的店門板被人摞在人行道旁,每見一塊陰溝蓋每見一塊陰溝蓋……上麵就插著一個路標,路標,整條木桿兒被固定下來,杆上有時會綁著一塊紙板,紙板指定一處方向。沒位置還看什麽路標。不用路標,不找座位。現在街上的人都為尋找店門板四處忙碌。點火人先在街的幾端判別風向。火還沒起,門板還沒全部被拆卸光,火星兒已在點火人手上突突跳躍。投向門板,要準,對準第一堆門板投出火把。火還沒燃起。火星兒已停止跳躍,投火人紛紛向後退卻。後排的人往投火人背上擠。就是說,在當時,就是說,投火人與沒投火的人,他們的觀點並不一致,或者說,就是或者說,有了位置的人與沒找到位置的人,他們的觀點並不一致,就是說,依靠路標指路的人與無需依靠路標指路的人,他們的觀點並不一致。投火人緊緊壓在後排人身上,說是說,他們利用這一天賜良機正在相互討論各自觀點誰對誰錯,性情憂鬱的投火者,他們眼前有無數路標在替他們指引行路方向,後排人為保住自己的長街座位正在傾盡全力與投火者抗爭,門板作證,投火者手上的星星之火離街上燃燒物還很遠,被火光照耀的投火者身體虛弱,任何一類正坐以待斃、準備被焚燒的物品還沒能將他們的真實狀況看清楚。這就是說,路標正在起作用,正在為投火工作服務,路標已成為後排人的對立麵,後排人身下隻有一隻並不十分牢固的坐椅,在當麵他們卻有兩個配合非常密切的敵人:投火者和街邊路標。”我說:“我現在心疼哪。血液流經肝髒,我現在心疼哪。沒別的。城裏人出來鬧事,他們當時的心疼不疼?我現在坐在家中,看一個物件被放在桌子上沖電。我安靜地讓血液流經肝髒,當時投火者身體如此虛弱,身心如此不健康,但他們在路標指引下卻仍要向易燃品擲出燃燒的火把。就是說,舊道上牛群留下的糞便、蹄印,事後可以用大水沖洗幹淨,長街上前人留下的再多的物件現在也可以被熊熊燃燒的火焰毀滅,就是說,將店鋪所有門板付之一炬是可以做到可以做成的,這與人們身下有無江山永固的座位沒多大關係,或者說是關係不大,人們用在此問題上的注意力……就是說沒必要像現在這樣集中注意力,萬人空巷衝上長街,衝到座位上,沒有必要引來如此龐大的人群,單單為了投火一事,一人一個座位,一人一把火炬,……談談心事,找點布料,做麵紅旗,談談自己的心事解決觀點問題,旗幟做好了嗎?”我說:“紅旗做成了嗎?我們的古裏兄最會四處找布了,他也善於打來一桶桶清水,將舊道上牛群留下的糞便沖洗掉,長街之上現在四處烈焰騰飛,等過了一時半刻,火兒稍停,我們的古裏兄一定能把街上火跡清除,就忍耐片刻吧。”我說:“旗幟需用多少布料?做工細緻一點,掛起來的東西,高高在上的東西,店裏現成的大張牛皮現在也高高掛起在投火人頭頂之上,做工要細,”我說:“要做五、六麵大旗,舊布也能用,遮香料的布找幾塊來,扯直了,旗幟的布料一定要拽平直。時間現在還沒到點。長街變成火街,從頭至尾,被火把引燃,座位已成無人坐的空虛之位,易燃品在火光中已成世間公認的上好物品,一流物質被點燃以後將光照長街,但它們也在合乎規律地慢慢消失、灰化,瞌睡蟲真像會爬行的蟲子,會爬行的蟲子,接近躺倒的死亡者、自甘墮落者、自斟自飲者、領頭回撤者、縱情放歌者,蟲兒接近未燒焦的門板、接近想充當旗幟布料的牛皮。四五人慶幸劫後餘生,圍桌小酌,六七人對著殘垣斷壁沉思默想,思索血光之災是一種什麽樣的社會現象,四五和六七相加,酒可長飲,牆可重建,可四五相加是幾,六七相加是幾,或者說,是幾就是幾,是沒有就是沒有,能達到什麽水平就達到什麽水平,中等發達水平?就是說,這兒的事辦起來都不容易,成了,會像玻璃容易破碎,沒成,又像城池固若金湯,幾個數字真的相加起來會是幾?……店裏現在已逃得不見一人。店裏職員在放火前不想與路人爭位置。不想。每天站店鋪……就是說真的不在想這件事。店裏職員看見店門板被搶劫一空,他們本就十分靈活的身子便開始在店堂內遊動起來,他們搗毀櫃前柵欄,有幾個人從光禿的櫃麵爬出,大批店員經店裏後門逃跑,就是說,火光升起的時候,這兒所有店鋪已成了無人看守的空店,投火人什麽時候有空呢,投火人什麽時候又會在長街之上相聚呢,投火人想不投火就能停下手中的活計嗎?也是街上易燃品太多,太過集中擺放的緣故,街是朝東西兩頭伸展開去的,我們看見的一頭現在正聚集著千萬流民,我們沒看到的街的另一頭現在卻陰氣叢生,滴水不止……在地底下,”我說:“烈火正在街上燃燒,正在無情地蠶食所有東西,我從一開始就認為放火與製作旗幟是同樣重要的兩件事情,火一放起,幾麵全用布料做成的旗幟便應立即被高高舉出人群,舉起的旗幟應稍稍超過此時正平靜地懸掛在店門前的風幹牛皮,投火者停止投火,店員大批出逃,人行道上充滿了喧囂聲……店員出逃……有時人行道上的喧鬧聲音幾乎等於零,就是說,在零的圓圈中任何聲音都將等於零,是布料還是牛皮,很明顯牛皮正處在布料下方的位置上,現在有誰會去注意物質的方位問題,把一個小小的方位問題反覆思考……反覆掂量……反覆思考呢?旗幟的軟布條軟布麵,其實呀這些東西都很難說清楚,其實處在高處是個……”我說:“這兒的事都是一樣。”我說:“流年不利,流寇兇悍。這兒的街本來是條趕牛進屠宰場去的舊道,街麵是非常好看的暗紅色。到店鋪裏看上幾分鍾,在舊道上奔跑的牛已過了一大群。尋找舊街影子的幾個人,你們誰拉著誰的手呀,拉人的手,是幹淨的手,毀壞手的幹淨,而自己一開始也有一個幹淨的胚胎,幾隻手合作製作旗幟,而且從頭至尾有始有終。千萬流民聚集在這兒,店員成批成批逃亡,我是說,這年、月、日的界線在這兒不必劃分得如此清楚,為什麽,理由很多,凡是有把年紀的人每次被人推擠著走入長街,不管他們是為找個位置而來,還是不為找位置而來,這些人每天都在問自己,過去為生活曾經使用過的那些方法和手段如今是否仍然正確,”我說:“其實上街鬧事的人最終全都悄無聲息按著原路退回到了家裏去,舊道邊就有他們這些人的家,他們之中大多數人是沿舊道兩邊居住的,回家就是回到舊道上去,在道上認出自己的家庭地址,在這種時候任何人說出來的話都不會含有水份,路基下麵有水份,舊道的路麵上也有水份,家依街道兩麵而建,現在我與人說話,說話的人此時態度也較為端正,其實是說話人腦海中存有大小各類問題,我現在敢於同任何人說話,……這樣做行不行呢……緣由何在……呢,就算現在長街上已空無一人,就算是這樣吧,現在我喜歡什麽,有誰會知道呢?長街上的人喜歡什麽?店裏正在走動的鍾表喜歡什麽?我舉個例子來說明:這例子裏麵的人喜歡什麽?我同意他們的看法,投火人可以分前後幾批往高高堆起的門板之中扔出火棒,分清昨天與今天,火把兒留在誰手裏,火光通明,我同意了投火者做出的決定,在普普通通某一天,數不清的人手握火把,他們決定這一天大家都要圍繞著昨天做出的某個決定採取行動,我沒有我沒有,沒有在暗地裏對火焰的運行路線設置障礙,當時的火,其實隻要每個人都為自己謀求點什麽,當時在街上燒起來的火是可以為自己的私慾服務的。過後就沒見有多少投火者離開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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