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


    容寅被女兒這句驚住了,朝華結結實實跪下行禮,聽到她膝蓋磕在地上的聲音,容寅才回過神來。


    他趕忙伸手去扶,又痛惜道:“你先起來!”


    昨夜他才又親眼看著真娘犯病。


    每回見真娘犯病時哭笑不休,情致癲狂的模樣,就似將他整個人在釘板上滾過,痛徹心扉。


    是常福攔腰將他死死抱住:“老爺!不能進!夫人她不能瞧見您啊!”


    真娘見了他,隻會病得更重。


    他進不去,就隻能隔窗聽她哭。


    容寅不知看過多少醫書醫方,每本醫書上說有都差不多。


    “此症發作神明無主,如邪附身,或喜怒無禁,或猖狂剛暴,或罵詈傷人,不避水火,不識輕疏……”


    老宅中許多人將真娘的病看作是鬼上身,其中就有容寅的母親容老夫人。老太太明白了一輩子,她不信真有人會因情發瘋,必是衝撞了什麽。


    請道士和尚來做過法事驅邪祟。


    不發作時貼貼符咒,饒著屋子和床撒些黃酒糯米。發作時就要將人捆起來用桃枝抽打,還要喂符灰水。


    那班和尚道士在屋外燒香,舉著法器威喝唱經,把真娘嚇得縮在被中直發抖。


    容寅見不得真娘受苦楚,把和尚道士全趕了出去,又將一家子挪到別苑。


    在別苑裏事事都順著真娘,她的病才慢慢好轉,隻是不能見外人,連老宅都去不了。


    這些年每次發作,他都希望隔著窗子能聽見她痛罵一聲也好。偏偏真娘隻是哭,她不跟他較勁,她隻在跟她自己較勁。


    女兒突然有此請求,容寅一時不解:“朝朝這是什麽意思?快起來說!”


    朝華不肯起:“女兒的婚事,推得再遲也不過是這三四年間的事。”


    大業女子比前朝成婚晚些,一樣是十五及笄,到年十八出嫁也相宜。就算朝華再拖,二十歲也是極限,世家女子比這更晚出嫁的少有。


    何況朝華後頭還有四個妹妹,想再拖也難。


    “阿爹知道,阿爹必會替你擇一個合適的,你嫁過去半點苦頭也不會吃。”容寅越說神色越緩,昨天真娘發病,朝朝必是嚇住了。


    “父親替女兒選的自然是最合適的人選。”


    眼見容寅露出欣慰笑意,朝華又道:“是女兒放肆,女兒想要親自教導幼弟。”


    連人選都已經看好了,容家旁支的男孩,今年才剛四歲,父親死了母親改嫁,再合適不過。


    家中知道這件事的隻有大伯母,若沒大伯母的幫忙,也沒辦法在容家旁支挑選到合適的男孩兒。


    大伯母這樣幫她,擔著惹怒祖母的風險。


    父親今年不過三十五歲,還有五年才滿四十。


    十幾年前容家為母親預備的棺槨還在老宅庫房中,這些年母親的病情又反反複複,祖母未必沒有等到母親過世,再給父親續娶的心思。


    若是……若是母親真的過世,父親再找個門第稍低些的小家淑女當填房不是難事,但要是之前已經在宗法上有了兒子,就不一定了。


    此時過繼,利母傷父。


    容寅先是震驚,而後啞著嗓子怔然出聲:“朝朝,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朝華伏下身去:“女兒知道。”


    容寅怔愣愣望著女兒伏在地上的身影,他明白了:“你覺得我護不住你娘?”


    容寅大受打擊,他是犯下了大錯,可這些年他日日都在贖罪,已是盡己所能的待真娘好,待朝朝好。


    沒想到在女兒的眼裏,他護不住妻子。


    容寅想到女兒平日的性情,必不會無端就說大不韙的話:“難道這些年阿爹有什麽疏漏處?或是羅姨娘有什麽欺瞞我,怠慢你們母女的?”


    “朝朝不必顧忌,隻管告訴爹,爹必會嚴懲她!”容寅知道女兒的性子,得了真娘一個“真”字,她若說有就肯定有。


    朝華攥了攥拳。


    這個請求在羅姨娘出手為永秀奪走親事時提最好不過!但已經出了岔子,就得抓住眼前能得到的。


    若不能一擊製敵,讓羅姨娘不得翻身,就得放棄眼前這個機會!


    朝華深吸口氣:“女兒鬥膽,父親還會再生兒女嗎?”


    容寅這輩子從未對長女有過生氣的時候,此時也依舊是難受傷心大過怒氣,可他作為父親,被女兒這樣問,臉上又青又白:“放肆!”


    “我知道父親是不作此想的。”這些年,祖母也不是沒送過人來,知情解意的有,能詩能畫的也有,父親都把人退了回去。


    小時候她不懂,身邊人也不會跟她談論她父親的房中事,被羅姨娘故布的疑陣所惑,以為羅姨娘是得父親寵愛的。


    長大後她才明白,羅姨娘一直都沒再懷孕,不是她不想,是父親不想。


    母親病了多久,父親就守身守了多久。


    朝華仰起臉,她麵上眼淚未幹:“我也知道祖母想在母親過世之後再為父親續弦,父親難道也有這個打算嗎?”


    容寅聽見朝華竟指謫起祖母,終於動怒,方才那句隻是輕斥,這回提高了聲量:“你放肆!”


    “朝華請求提前教導幼弟是放肆,這一句卻不是放肆。”


    朝華哽咽出聲:“在這個家中,除了我跟阿爹,還有誰盼著娘好呢……”有盼著她死的,也有覺得她其實已經是個死人的。


    “朝朝!”容寅痛叫出聲!


    “女兒此請,不光是為了娘,也是為了爹。”朝華垂淚望著父親,“我知道爹會護著娘,可我也想有人能護著爹。”


    “我教養弟弟幾年,自會教得他跟娘親近,對爹敬愛,長大之後也會孝敬阿爹阿娘。”


    當年羅姨娘被祖母的一次申斥給罵怕了,也讓她知道能想的能伸手的,就隻有西院那巴掌大點的地方。


    但祖母老了,容家將來總要分房單過,羅姨娘必會再伸爪牙。


    大伯母隔著房頭,難道還能管小叔子的房裏事?


    這些年生意上有紀叔,內宅事上有她,老宅那裏有大伯母。


    父親能為母親遮的隻是一角風雨。


    她若出嫁就是缺了一角,得把這一角補上,補齊了才算是四角俱全,風雨不動。


    就在此時,見山樓東窗外騰起七八隻巴掌大的小風箏,有蝴蝶的,有燕子的,還有隻黃貓兒臉的。


    隻隻風箏都是容寅親自做的,那隻貓兒風箏還是真娘發病之前,他趕製出來送過去的,真娘來信說她喜歡得很。


    連貓兒的名字都是他們倆在信中一起取的。


    寅就是虎,真娘說小虎日日都能陪在她身邊。


    早知道今日,當年他一步都不會離開真娘。


    容寅呆望著那幾隻風箏,眼見那幾隻風箏越飛越高,最後一隻一隻斷了線被風卷走,他先是一驚:“這是怎麽……”


    想到剪風箏就是在放病根,他又沉默了。


    當真能放掉病根,幾隻親手作的風箏又算什麽?


    容寅歎息一聲:“你回去罷,你去看看你娘……”


    朝華依舊跪坐在地上,她已經不再落淚了,聲音極輕:“娘不念到我的名字,我不能過去。”


    十幾年了,母親何曾對著她,叫過一聲她的名字呢?


    容寅肩背發顫,忍聲咽淚,已哀慟不能自抑。


    他背過臉去說不出話來,隻能拂拂衣袖示意女兒離開。


    朝華沒動,她輕聲道:“我記得我小時候,爹就給娘立了長生牌,可到底如何才算求長生呢?”


    立長生牌是替活人祈福求壽,父親以他丈夫的身份為妻子下跪燒香。


    這事倒反了綱常,少有人知,是父女倆的秘密。


    期盼母親活得久,光拜一塊木牌有什麽用?


    說完這句,朝華才扶著椅子腿站起來,依舊跛著腳,一步一頓往樓下去。


    常福叫來小輦停在樓下,甘棠一見朝華就趕緊上前扶住她,看她眼圈紅著,臉上也有淚痕勸道:“姑娘,別太傷心了。”


    丫頭下人們都等在下麵,無人知道樓上父女二人說了什麽。見三姑娘這樣,都以為是跟老爺談夫人的病情。


    夫人昨夜裏病得凶險,今兒連西院的丫頭婆子們也全都縮緊了脖子不敢高聲。


    朝華一路坐著二人抬的小輦回去,沒一個西院的婆子丫頭敢到近處來行禮,隻敢在遠處張望。


    小輦要往濯纓閣去,朝華緩口氣:“去和心園。”


    甘棠欲言又止,到這會兒夫人還沒想起“阿容”來,姑娘就算去了,也隻能在院門外,何苦又去傻等呢。


    小輦將朝華抬到和心園外,朝華一步一步上到山廊中,背對見山樓,麵朝和心園。


    和心園中春花越開越爛漫,坐在山廊能從廊窗看見母親的屋子,平日園裏總是歡聲笑語不斷,今天裏裏外外都靜悄悄的。


    甘棠捧了熱水來,絞過巾帕給朝華淨麵。


    “姑娘,這事兒能成麽?”


    朝華身邊最得用的一個甘棠,一個沉璧,往老宅給大伯母送信的事也都是甘棠親自去跑的。


    朝華接過軟巾拭臉,她不知道。


    到此刻她也不知道,隻是眼前有路可走就一定要邁出這步而已。


    朝華在山廊中等了許久,父親身邊的書房小廝小跑上爬山廊。恭恭敬敬奉上一張短箋:“這是老爺給三姑娘的。”


    甘棠接過,惴惴將短箋送到朝華的手中。


    朝華接過那張素色小箋,上頭寫了一行梵文,是《大隨求心咒》中的一句祝願。


    “所求皆所願,所行化坦途,多喜樂,長安寧。”


    朝華心中默念,淚落如雨。


    到最後一字時,玉壺提著裙子遠遠跑來:“姑娘!夫人她念起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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