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舟


    朝華臉色發白,這人先前藏身密林,認出她的聲音,知道她不是婢女。


    既已知道她不是尋常女婢,會不會以她為質?朝華剛要探手去摸發間短簪,那人突然出聲,打斷了朝華的動作。


    “把船劃去內湖。”


    容家別苑離內西湖並不遠,劃到內湖之後呢?會放她們走嗎?


    船已離岸許久,他強撐到廣闊處才翻上船來的,朝華一時想不到脫身的辦法,隻得吩咐沉璧:“去內湖。”


    沉璧聽命行事。


    暗夜,湖中,窄舟。


    那人良久再無聲息,湖風湧進艙內吹散了水腥氣。


    朝華靠著船篷一動不動,驚駭稍定,便聞見艙內除了水草腥氣之外,還有絲絲鐵鏽味。


    這人受傷了。不知道他傷得重不重?能不能趁這機會脫險?


    但眼下她有件事必須要確認:“請問壯士可還有……別的朋友伏在船下?”


    那人半晌答她:“沒有。”


    朝華微鬆口氣,那就好,隻要淨塵師太那隻船下無人埋伏就好。


    問完這句二人又是良久都未再開口,耳邊除了搖櫓聲,就隻有夜水奔流聲和夜鷺嘶啞的鳴叫聲。


    朝華覺出投在她身上的目光移開,斂息伸手拔下發間小簪,緊緊扣在指掌中。


    那人依舊在距她一臂之外的地方坦然坐著,胸膛似乎震動一下,又再次沉默,黑夜中隻能瞧見一個模糊的輪廓。


    就在此時,遠處湖麵燈火微晃,有船隻駛來了。


    船前懸著的燈籠燈火投到湖麵上,那點點火光離她們的小船越來越近。


    朝華心念電轉,方才經過一片野灣,此時求救,哪怕小船掀翻,憑沉璧的水性兩人也可以遊到野灣。


    這人受了傷,又沒同夥,追不上她們。


    大船漸漸駛近,水影燈影之中赫然是艘官船!


    這時候駛向三天竺去,必是捉拿這人的。


    船前幾個皂役手中提著長燈探照水麵,看見小舟,遠遠喊話:“哪家的船隻!為何不點船燈?停船搜檢!”


    官差的聲音順著水麵傳過來,又打燈示意讓她們把船靠過去。


    朝華心念剛起,那個男人一把扣住她的腳踝:“姑娘,我不欲無禮,若你或你的武婢呼救,那你這隻腳就廢了。”


    他沒把手扣緊,隻是姆指食指鬆鬆環住,但掌中熱意層層透過薄襪,似乎隻要他稍一用力,腳骨便會應聲而碎。


    沉璧看不見艙內發生了什麽,隻聽見艙中細碎聲響,知道是朝華被那人挾持住了,一聲都不敢出。


    朝華死死握著手中小簪,放軟了聲音:“壯士,官差要查船,我們無法可想的。”


    “……不如壯士先下水扒住船舷,等到官船走了你再上來?”她語調略帶些天真,聲音又盡力婉轉,聽上去確像是無法可想才想出來的下策。


    朝華心裏打的又是另一個主意,等他入水,她們會先把船靠向官船,等快到時打亮火折向官船報信。


    到時候他再想上船也沒機會了。


    那人刹時明白了她的打算,胸膛震動,輕笑一聲:“姑娘這麽會騙人,騙過官差想必也不是什麽難事。”


    朝華指尖更緊,他不僅聽見密林中的對談,他還知道她在騙楚六。


    說話間,官船已經麵向她們駛近了。


    官差大聲詰問:“哪一家的船?去往何處?船前為何不點燈?”


    那人手上微微使勁,緊緊箍住朝華的腳踝,他的聲音壓得極低,隻傳到朝華一人耳中:“折斷你兩條腿,我還是能辦到的。”


    “腿斷了,你還怎麽找個蟾宮折桂的夫君?”


    官船越離越近,漆黑船篷中投入縷縷燈光,那人的臉雖還在陰影裏,但他左袖中露出一點匕首銀芒,隻看一眼都覺森寒。


    朝華隨即出聲:“官爺,這是容家的船,我們是容家婢女,隨淨塵師太回去看診的。”


    船上刻有名號,騙不了人。


    官差提燈一照,確實是容家的船,劃船的是女子,舟中說話的也是女子,前船也確實看見了淨塵師太。


    “那你們怎麽不點燈?”


    “燈翻了,燈油潑了,正想請官爺舍些燈油。”


    要是船上是容家人還好說,船上不過兩個婢女,要停船給她們倆分燈油,那怎麽可能?


    官差不耐煩地擺擺手:“公務在身,莫要妨礙,把船蕩遠罷,進了內湖還有什麽瞧不見。”


    二人眼睜睜看著官船駛遠,直到官船燈火隻餘星星一點。


    他的手還扣在她腳上。


    “鬆開!”


    男人慢了一拍,朝華反手一簪紮在他麻筋上。


    男人頓時手臂酸麻,他輕抽口氣,鬆開桎梏,抽著氣問:“方才怎不紮我?”


    朝華沒說話,她怕他袖中刀。


    “想不到大家女子能這手段。”


    朝華腳踝痛漲,忍不住反唇:“你也大家出身,不也伏在船下,挾持弱女逃生?”


    那人手臂麻勁還未過,後腰傷口還在流血,方才扣著她不放是因為傷口震開,不是存心無禮。


    “你是弱女?”他靠在船篷上緩著勁兒,要不是誤以為她是弱女,怎麽會被紮這一下。


    朝華屏息忍痛,探手去捏腳踝,想看看骨頭斷了沒有。


    那人說:“放心,骨頭沒事,我沒使勁。”他沒再故意壓低聲音假裝老頭,聲音聽著竟很疏朗,是個年輕男子。


    方才他看見她拔下發間的小簪了,以他的目力,甚至能看清楚她拔下的是隻一點油的花頭小簪。


    但他根本沒放在心上,那麽短的簪子,不論她是想自殺還是預備殺他都捅不到要害。


    沒想到她識得穴位,出手這麽快這麽狠這麽刁鑽。


    朝華確認過自己骨頭沒事,隻是腳大概得腫上幾天:“你怎麽知道她是武婢?”


    男人手雖麻著還是答道:“我在船下隻感覺到船身沉了一沉。”而她們有兩個人,說明其中一人身負武藝,上船時勁道極輕。


    男人剛要繼續追問,又突然明白她的問題其實就是答案。


    “武婢”二字非大貴之家不會脫口而出。


    二人你來我往,朝華反而心中略定,這人不會傷她了。


    她深吸口氣:“你我各執身份,送你到你去的地方,就此別過。”


    “可以。”


    沉璧將船劃進了內湖。


    今歲春氣暖,遊夜湖賞春月的人極多。小舟剛劃進內湖就見湖麵上小艇有數百隻,畫船幾十艘,簫鼓宴歌盈盈如沸。


    眼前光明一片,朝華突然升出“逢生”之感:“你怎麽下船?”


    那人道:“找一隻掛著白紗燈籠的船。”


    一波動萬波隨,四周燈影槳聲之中,白紗燈籠如中秋明月般投影在湖麵上。


    主仆二人極目遠眺,那個男人反而在艙中閉目養起神來。


    朝華取過長篙要去捅他的腿。


    還沒碰到,男人就倏地睜開眼。


    “已經到了,我們將舟打橫,還請你從另一頭離開。”


    小舟橫立,她們占一頭,他占另一頭。


    “我們會背過身去,不會看見你的臉,今夜之後隻當從沒見過。”


    湖中這許多畫舫,隻要嚷嚷一聲,他就真的逃不了了。


    那人也大概猜到了朝華的打算,當真從另一邊鑽了出去,打了個呼哨,船舫中立刻有人出來接應。


    趁那人上船,沉璧一拍船槳,小舟遠遠蕩開。再一錯船身,將船隱在滿湖百十隻小篷舟間。


    男人上船之後凝目望著湖麵,接應他的人看他後背受傷,一條胳膊還垂在腿側,低喚出聲:“您受傷了?”


    男人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望了群船中的那隻小舟,轉身進到艙中。


    小舟混入眾船中,朝華才敢回身望去,就見滿湖畫舫遊船全都懸著彩燈,再看不見懸白燈籠的。


    直到此時朝華緊崩的心弦才鬆下一半,催促沉璧趕緊歸家。


    容家仆從已經在渡頭等了許久,看見有船過來,高舉起燈火。


    唐媽媽守在渡口,看見朝華下船,急忙湊上前來。


    小丫頭捧著件披風趕忙遞上,朝華伸手接過裹在身上。


    “淨塵師太早已經到了,守著渡頭久等姑娘不來,老爺已經著人快馬去三天竺了。”


    朝華把披風裹緊,鎮靜出聲:“官道都封了,隻有水路能走,趕緊把人叫回來罷。”不能叫人知道她的船耽擱了那麽久才到,不能讓官府的人起疑心。


    她才剛邁兩步,被傷過的左腿就差點踩空,沉璧穩穩扶了她一把。


    “姑娘!”唐媽媽驚呼一聲,提燈去照,這才看見朝華裙裾被泥水沾濕。


    “踩進軟泥裏扭了一下,不妨事,母親怎麽樣了?”她跛著腳往和心園中趕,心卻從看見唐媽媽那刻就放下了。


    唐媽媽能親自守在這裏,說明母親已經無恙。


    唐媽媽果然神色微鬆:“師太來之前府裏已經請了柳太醫來看過,師太來了之後又給姑娘紮過針,喝過藥退了熱,這會兒已經睡下去了。”


    “到底怎麽回事?”


    唐媽媽神色一黯:“三姑娘去薦福寺施藥,姑娘就悶悶不樂……”


    等不來阿容,真娘愀然,連逗弄貓兒小虎都覺得沒甚趣味:“要不是我定了親,就跟阿容同船去逛香市了。”


    她還算了算水路:“從咱們家到餘杭也就一日的水路。”


    小時候年年都跟祖母母親去遊佛燒香的,定了親反而拘了她。


    真娘歎完又樂起來,滿眼的期盼:“等我嫁了叫三哥帶我去!就怕西湖遊船不如咱們太湖遊船有意思,坐大船看撒網多有趣,這個時節網收回來滿船白魚亂跳!”


    唐媽媽先是扭過臉,跟著又揚起笑:“姑娘嫁了人,當了人家的媳婦,哪還能在外頭野。”


    “我知道,我隻說一說。”真娘歎息一聲,又問,“孫媽媽還有幾天回來?”


    孫媽媽是真娘的乳母嬤嬤,也就是紀管事的娘,已經去世許多年了。


    屋中人人怔住,唐媽媽一聽就知道姑娘昨天燒過,今天又有些犯糊塗:“姑娘忘了?孫媽媽的大兒子成親,告了長假回去給兒子辦喜事兒呢。”


    真娘想起來了,她腦中有這樁事,別人一提她就點頭:“對了,是大紀哥成親,要是我也能去吃喜酒就好了。”


    “姑娘不是賞了那許多銀子衣裳頭麵?孫媽媽體麵著呢,連給兒媳婦的金簪都有一兩重。”唐媽媽笑著比劃,一麵說一麵對玉壺使眼色,“昨兒還說要送喜餅來!”


    玉壺立時記下,得買喜餅來應事。


    “就是那塊喜餅!”唐媽媽說著到此忍不住哭起來,“那喜餅是……是……是姑娘定親那會兒容府送來的喜餅!”


    東院說要吃喜餅,去跑腿的下人必是去餘杭城最有名的喜餅鋪子買。


    最有名的,當然也就是當初容殷兩家成親時定喜餅的鋪子。


    真娘看著那一盒喜餅,龍鳳呈祥鴛鴦並蒂,她恍恍惚惚問:“同心鎖的呢?”


    冰心玉壺根本就沒覺出不對,還掀開第二層:“這兒呢,還真有同心鎖的!”


    真娘拿起那塊同心鎖花樣的,喜餅鋪子模具精巧,連同心鎖上的字都印得十分清晰。


    “鎖同心,永不移。”


    真娘反複念了兩遍,眼神先是迷惘而後又漸漸清明:“這是我的喜餅。”她隻清醒了那麽一瞬間,就發起高燒來。


    朝華站住了腳步:“那,現在呢?”


    是人清醒了,還是又“好”了?


    “已然好了。”唐媽媽吞吞吐吐,“隻是……”


    “隻是什麽?”


    唐媽媽湊到朝華耳邊:“隻是時間過了一年。”


    殷真娘不再待嫁,她已經“嫁了”。


    朝華臉上才剛回暖的血色又褪下去,那……那她的母親,還認識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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