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


    容寅贈銀,沈聿用來行善的事吹風似的吹進了東院,很快就吹到容朝華耳邊。


    “老爺給了一百兩銀子,沈公子要將辦水陸法事餘下來銀錢,全都贈給育嬰堂濟孤所了。”


    芸苓倒豆子似的倒完,心想她們姑娘也是年年贈藥赦孤,沈公子要真是個心善的,同姑娘倒也算性情相投。


    阮媽媽特意留意那位沈公子待他兩個書僮如何。


    她跟幾個丫頭們說:“他對咱們家的下人若沒好聲氣,那這人連作客之道都不懂,也不必看了。既對咱們家人都好,那要緊的就得看他待他身邊那兩個書僮如何。”


    芸苓好奇:“在咱們府裏住著,他就是想苛待他兩個書僮,總也得裝裝樣子罷?”


    “他能裝樣,那兩個書僮可裝不了。”阮媽媽笑道,“要是沒規矩還不防礙什麽,以後再調理就是。若是那兩個書僮時時小心處處留意,跟夾尾巴的狗兒似的,那不論這郎君生得再好,才名再高也不成。”


    一屋子丫頭都讚阮媽媽老道。


    書僮的脾氣已經看著是活潑機靈又有規矩的,沈家公子又做了這樁好事,芸苓一聽就趕緊來報給自家姑娘。


    “作水□□十兩,餘下的六十兩折成了米糧、衣裳和藥品送到各個育嬰院濟孤所去。”芸苓掰著指頭數給容朝華聽。


    容朝華剛點完要送到舅舅家的應季時鮮,又吩咐甘棠把母親親手做的衣裳包好了給舅舅舅媽一並捎上。


    “兩件夏衫,兩雙鞋都包好了。幾件小兒衣裳也都收在樟木箱裏了。”


    甘棠一樣樣報著,朝華點頭。


    待嫁女兒給兄嫂外甥外甥女做衣做鞋是尋常事,母親那裏還做了好些預備出嫁之後送給妯娌小輩們的手帕荷包。


    也給大房二房的女兒也都做過小裙衫。


    大姐姐早就用不上了,但大姐姐的女兒剛好能穿上,朝華興興將這些衣裙拿去給大伯母,說送給京城大姐姐的女兒穿。


    大伯母笑著讚母親的針線活精進了許多,但大伯母身邊的媽媽們卻麵露難色。


    朝華刹時明白過來。


    她們害怕母親做的衣裳也沾著“晦氣”,沾著“瘋病”。


    那件事後,除了舅家,朝華再沒給親戚們送過母親親手做的一針一線。


    芸苓還當朝華沒聽仔細,等她親手寫完了簽子,才又急說:“姑娘可聽著了?六十兩呢!一氣全捐了。”


    “我聽著了。”


    青檀拿了個小籮進來:“姑娘,這是慶餘堂送來的藥丸樣品,請姑娘看看。”


    隻隻藥丸都如幹桂圓大小,朝華撚起一丸,見藥丸烏黑油潤,掰開一聞藥香撲鼻:“不錯,今年的比往年還要好,都包起來放在石灰箱中存起來。”


    青檀捧著小籮下去,甘棠上前遞上巾帕。


    容朝華擦著手,不急不徐的問芸苓:“給銀子的時候就說做作水陸法事的?”


    芸苓不解:“對啊。”


    那還有什麽可稱讚的?已經立下了名目的銀子,隻要不是個無賴,哪會用這錢去花天酒地?


    果然讓爹想也隻能想出這麽個法子,就當是讓父母雙親高興高興罷。


    朝華辦完手上的事,取出紀管事剛寄到的信,用小剪裁開展閱。


    信中隻有寥寥數句,說沈家居於衢州龍遊縣,是世代耕讀的人家,在龍遊一向都有善名,隻是家中子嗣單薄。


    到沈父時已經是獨子,科舉選官又去了幾千裏之外的榆林。


    鄉人再聽到消息就是沈父死在了任上,死時是五品官身。


    那時沈聿才剛五歲,等沈聿長到十歲才扶棺回家安葬父親,連路費都是沈父的同僚們一起湊的。


    沈聿自榆林出發,一路走了半年多,身邊隻跟著一個老管事。


    回鄉之後勉力讀書,二年間先過了童生試,又過了鄉試,名次還排在前列。


    衢州是南孔之鄉,學風浩蕩。沈聿前十年都在榆林,父母親又走得那麽早,算起來他父親最多教他識幾個字罷了,竟能以苦學趕超衢州的學子們。


    之後便是為祖母侍疾守孝,一直到今歲省闈才又下場。


    紀管事在信中最後一句寫著已經托人打聽沈聿在榆林時的事,隻是路途遙遠又隔了這麽久,得費些功夫才行。


    “請姑娘放心,樹高千尺有根,江河萬裏有源,定將沈家兒郎的事細查告知。”


    榆林是九邊重地,山高水長私下去打聽一個朝廷命官,朝華心覺不妥。


    何況沈聿十歲之前靠沈父同僚接濟,又能有什麽可打聽的事?


    朝華提筆回了一封信,讓紀管事不必特意費人費力再去查探。


    甘棠磨墨,芸苓添水,兩個丫頭覷看朝華的臉色,還是芸苓膽大些:“姑娘,這個沈家公子人品好不好?”


    “沈氏一族在家鄉並無惡名。”沈聿在家鄉也沒有聽說有要結親的人家。


    沈聿的祖母自兒子死後就吃長齋,家中凡有餘糧就拿出濟貧。


    這麽看來,沈家雖然清貧但也是有風骨的人家。


    沈聿把那一百兩銀子全用來作水陸法事和濟孤雛,並不是有意在父親麵前表現善心了。


    到得此時,容朝華才覺得沈家兒郎可以留心看一看:“西院那邊還給琅玕簃送過些什麽?”


    甘棠回報:“這幾日都在辦作水陸要用的香燭,倒沒特意再給琅玕簃多添什麽,我就把食單抄過來了。”


    說著將這幾日琅玕簃裏的吃食單子奉給朝華。


    朝華隻是掃過一眼,眉心便微微蹙起,修飾得宜的指甲劃過幾行字:“錦帶羹,狀元酥,定勝糕,閬苑蟠枝桃……”


    甘棠點頭:“每日送到琅玕簃的食盒中總有一道是討彩頭的菜,我細問過,是獨琅玕簃有的。”


    那就是特意為沈聿做的。


    衣服的優劣外頭人都能看見,特別是能讓父親看見。父親帶沈聿出入書院,沈聿穿了什麽戴了什麽,一眼即知。


    這是麵子功夫。


    吃什麽喝什麽用什麽,才是裏子功夫。


    青檀恰在此時小跑進屋裏來回報:“姑娘,五姑娘和羅姨娘這回也一道去遊佛進香。”


    “跟咱們同路?”芸苓急問。


    青檀是去送藥丸的時候聽到消息的,一知道消息就跑回來的,這會兒還有些喘:“是!”


    容朝華眉梢微抬,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


    她心中一動問:“沈家公子也同路?”


    青檀點頭道:“不僅同路,他們連祈福的廟都在一處。”


    冬衣的事還能勉強說是羅姨娘辦事精心,討彩頭的菜色和同寺祈福是怎麽也說不過去了。


    甘棠聽完麵露憂色,五姑娘可隻比三姑娘小一歲。


    容朝華微微驚訝,這麽想來一切都說得通了。


    但她沒想到羅姨娘真能看上沈聿,她還以為羅姨娘會想替永秀找個大族子弟。


    沈聿那些適合她的條件,也一樣適合永秀。


    父親不像大伯二伯那樣出仕為官,一樣是容家的女兒,她和永秀的婚事都不可能像大姐姐二姐姐那麽好。


    羅姨娘不放心容家給永秀擇的人選,自己看中了沈聿。


    怪不得對琅玕簃處處精心,連兩個書僮的冬衣都想到了,原來打的是這個主意。


    真是件好事!


    這些年來父親對羅姨娘很是信任倚重,管家理院照顧起居全權交給她,除此之外手中還管著父親的一些私產。


    羅姨娘手裏要權有權,要錢有錢,要人有人。


    母親離不開和心園那方小天地,太醫、道醫和淨塵師太都說母親此生再不能大喜大悲才能保得一命。


    若是羅姨娘失去父親的信任,再讓父親因愧疚答應提前過繼……


    那麽就算她嫁了,母親的日子也不會出什麽差池,她心中最後一絲隱憂也解決了。


    朝華掌心微微發燙,用一個她沒見過麵的男人,一舉打掉羅姨娘,換母親的後半輩子的安穩。


    一沈二雕。


    此時朝華覺得,這個沈聿還真是天上掉下來的!


    “姑娘?”甘棠芸苓沉璧都關切看著她。


    朝華隻是笑一笑。


    “要不要跟老爺透個話?咱們還是錯開日子?”甘棠進言。


    “不必。”


    朝華不用想都知道羅姨娘必已經預備好了說辭,或是說黃道吉日就在這一天,或是說容朝華和沈聿未婚男女一道出船名頭上不好聽,有半個長輩在也能說得過去。


    朝華又問青檀:“當真是一起出船?”


    “當真!西院已經預備神符鞭炮了!”


    朝華莞爾一笑:“好事。”


    芸苓眨眨眼,還當姑娘這是氣得很了。可這事還隻是個苗頭呢,再說這些年姑娘掐掉的“苗頭”還少嗎?


    朝華突然吩咐:“甘棠,擺上棋盤。”


    芸苓青檀幾人都不解怎麽話還沒說完,姑娘怎麽突然就要擺棋盤打棋譜?


    甘棠取來棋盤,又從湘妃竹架上取來夾著簽的棋譜。


    芸苓慢上一拍也捧出香爐點了塊梅花香餅,青檀提水,紫芝煮茶,沉璧自覺到廊下站著看麻雀。


    沒一會兒屋中除了棋子落在棋盤上的聲音之外,再無別的一點聲息。


    天色從亮到暗,棋盤上也隻有巴掌大的一小片。


    芸苓伸頭瞧了一眼,她跟在姑娘身邊也略懂得一點棋,白子雖先行,黑子也不至於步步退讓。


    她悄聲問甘棠:“姑娘心裏再不痛快,晚膳總要用罷?要不然讓廚房做兩個清淡的小菜?或是要碗粥?”


    甘棠笑著衝芸苓眨眼:“誰同你說姑娘心裏不痛快了?你趕緊去取一甕細花燒酒來,再跟廚房要個火炙羊肉。”


    芸苓又眨眨眼,都喝上燒酒了?


    “姑娘心裏痛快還是不痛快?到底什麽打算呀?”


    “那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姑娘心裏有主意。”甘棠說完轉身去放下窗紗,又撥亮屋中燈燭,還到桌邊添了盞茶。


    朝華盯著棋盤入神,手中那枚白子已經被她捏得溫熱,遲遲難以落下。


    少了這枚白子,那塊巴掌大的棋再沒辦法繼續往下走。


    要不要把永秀推進去呢?


    摩挲許久,最終還是又將那枚白子拋回了棋盒中。


    甘棠走上前輕聲問:“姑娘,要不先擺飯?都快戌時了。”


    “先擺飯罷,這盤棋擺著不要收。”


    青檀取了個花罩來,將整個棋盤罩住。


    朝華走到桌前,就捧著酒卮飲了半杯。


    喉間刹時辣意上湧,她再次將目光投向棋盤,花罩掩映,盤上的棋路看不分明。


    若是放任白子橫行,不知白子能走到哪一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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