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歸


    容朝華回到濯纓水閣,真娘身邊的唐媽媽就把花包送來了。


    白藤蘿一朵一朵烘幹了塞在小荷包裏,荷包上繡著喜上梅梢,朝華一看就知是母親親手繡的,這麽個鵝蛋大的荷包,花蕊全用打籽針,一看就知下了功夫。


    唐媽媽是殷家跟來的陪房,她捧著荷包說:“姑娘做了大半個月呢!”


    母親的時光倒轉,她屋中所有人都還用原來的稱謂稱呼她。


    房裏丫頭們也都是從母族選來的,個個都照著真娘的喜好。滿園吳儂軟語,人人都能說幾句太湖趣事,才不露餡。


    送荷包這樣的事,哪用唐媽媽跑腿。


    朝華眉梢微抬,芸苓便給唐媽媽搬來軟凳,沏上明前雨露,甘棠開了洋漆海棠攢盒,選了兩樣唐媽媽素日愛吃的零嘴。


    唐媽媽捧著茶,好半晌才開口:“三姑娘,西院那邊來了好幾回人……”羅姨娘遣人來了好幾回,東院的人都知道。


    “不是什麽大事,可是母親聽到什麽?”


    真娘是活潑好動的性子,容府花園雲-牆上的門一關,這半邊園子就是她的地界。


    她每日都要去園中玩耍,別被她聽見什麽風言風語。


    唐媽媽欲言又止。


    甘棠見狀先邁步出屋,屋裏幾個丫頭也都全退到廊外,沉璧依舊站到院門口去。


    方才雨還隻是綿綿,此時越下越大,人在屋中也能聽見天外雲層深處傳來“隆隆”聲。


    唐媽媽深吸口氣:“三姑娘,我侍候了姑娘一輩子,有些話別人說不得的,我大著膽子也得說一說!”


    “媽媽請講。”


    母親病時,容朝華還小,要是沒有唐媽媽幾個老人盡心盡力的侍候,母親說不準都沒有病愈的那一天。


    容朝華雖不知唐媽媽要說什麽,但這份體麵該當給她。


    “三姑娘年紀漸長,將來總有出嫁的一日,不如等到三姑娘出嫁,就讓……就讓姑娘大歸罷!”


    容朝華怔住。


    出嫁女永歸母家,是謂大歸。


    唐媽媽本坐在軟凳上的,說完這句,跪到地上:“老爺太太雖不在了,但娘家還有舅爺舅夫人在,姑娘回去總比……總比……”


    總比容朝華出嫁之後,留她一人在東院幹熬要好。


    這些年羅姨娘是裝的老實,可等三姑娘嫁了,何人再彈壓她?


    唐媽媽隻要想到三姑娘出嫁之後東院就再沒了定海神針,就為了姑娘擔憂,還不如回娘家去,她們這些人當年怎麽從蘇州跟來餘杭的,如今還回蘇州去。


    先是一句大歸,後頭又跟著這些話,唐媽媽自知就算是依仗情分說這些也是僭越,抹了淚道:“我這些癡話,三姑娘莫要怪罪。”


    容朝華一把托起唐媽媽:“媽媽一心為母親打算,我豈會怪罪你。”


    可殷家是回不去的。


    就像她不想嫁也不得不擇人成婚一樣。


    母親大歸,就算父親和容家肯點頭,舅舅家的表姐表妹們該怎麽辦?


    不說外頭知不知道母親的病,隻說親姑母出嫁十七年後大歸,已經出嫁的表姐如何在夫家抬頭?未出嫁表妹怎麽辦?誰家還敢往殷家下定?


    母親重病那幾年,舅媽來容家住了半年親自照顧母親的藥石起居,長嫂拋下中饋照顧已經出嫁的小姑子,如此情誼豈能相負?


    還有大伯母,大伯母這場病有一半是因為她,她橫在中間,後麵的妹妹怎麽說親嫁人?


    容朝華扶起唐媽媽坐下,伸手按住唐媽媽的肩,親自將茶盞送到她手中:“媽媽不必憂心,我自有我的打算。”


    父親隻有兩個女兒,等他過了四十,不論他願不願意,族中都會勸父親過繼一個男孩到膝下養老送終。


    離父親四十還有好幾年,但她暗中操辦這事已經一年多了,去歲終於求得大伯母心軟點頭,先在族裏挑選起來。


    選個年紀小些的男孩兒,由她親自教養兩年,再放到母親身邊。


    除非羅姨娘還能再生一個親生兒子,不然這個過繼的男孩占著宗法,羅姨娘再翻不出什麽浪來。


    唐媽媽還欲說什麽,容朝華便道:“舅家還有表姊妹,媽媽這話不可再說了。”


    唐媽媽一怔,她隻想到三姑娘嫁後,自家姑娘的日子要怎麽過,卻不曾想到姑娘出嫁也已十數年,娘家的侄女侄子哪會親近。


    方才忍著沒哭,此時落淚:“是,都是我脂迷了心,竟說了這種胡話,可我們姑娘……”


    “唐媽媽,母親年年都做小衣衫,今年她要再做,就勸她裁兩件三四歲男孩兒穿的。”


    待嫁女子給夫家人做針線是尋常事,母親也年年都做。但她喜歡女孩兒,又聽老話說做什麽來什麽,於是做了許多小裙衫。


    這些送不出去,就都收在朝華這裏。


    今年可以預備兩件男孩衣服。


    唐媽媽先是怔住,跟著明白過來,先驚後喜:“三姑娘!”


    朝華衝她微微頷首。


    唐媽媽走時,眼眶雖還紅著,但已是滿麵喜色。


    甘棠幾人進了屋,芸苓先忍不住:“姑娘,唐媽媽是求什麽事兒?”


    和心園裏上上下下所有人,外頭的有紀管事打理,裏頭有姑娘,不該有什麽事讓唐媽媽紅著眼睛求過來罷?


    “說些舊事,一時感慨而已。”容朝華握著那綴了一串米珠的荷包在手中把玩,問,“紀叔還有幾日到?”


    “應是快了,這些天日日都有快船送東西來。”甘棠取出張小箋,“這是剛送到的,我看有好些是夫人會喜歡的,已經選出來了。”


    容朝華接過一看,是幾筐鮮花,各色香料,還有兩對錦雞四對綠頭鴨子和二十隻活兔。


    大戶人家池中養的鴨子鴛鴦下水之前都要先縫住翅膀,免得飛走不見,真娘見不得這些,從來不許人縫。


    是以她園中小池的裏養的水禽總是遊著遊著就不見了,時常要補進來。


    鮮花給她淘胭脂做糕點玩,綠頭鴨子放在池子裏賞看,兩隻錦雞一看就是給她做毽子用的。


    “那二十隻活兔已經養到梅閣裏了。”


    隻有活兔是給朝華的,她拿來練針用。母親發病時得幾個丫頭仆婦才能製得住她,淨塵師太就教了朝華一手銀針刺穴。


    專紮麻穴,好讓真娘發作時能不傷己傷人。


    朝華自小桌上取出本書,翻到夾著花簽的那一頁:“著人細問西院來的那位姓名家世,又是父親的哪一位舊友。”


    甘棠應聲正要去辦,容朝華示意芸苓將燈火撥亮,又輕輕翻過一頁書:“不必私下問,大大方方的打聽。”


    “是。”


    羅姨娘在屋中等了又等,沒把她想要的消息等來,先把親生女兒等來了。


    容永秀噘嘴進屋,還沒坐下便抱住羅姨娘的胳膊:“姨娘,我明明讓廚房做滴酥的,方才小鵲去取,廚房竟說沒有?”


    聽見女兒抱怨,羅姨娘有些心不在焉,隨口說道:“你姐姐下午來過,廚房上的必是把滴酥裝到食盒裏送到花廳去了。這值什麽,重做就是。”


    容寅心細,容朝華來了,西院上下怎麽敢不把最好的奉上去。


    容永秀揪著裙上的絲絛又問起隔幾天的宴會:“姨娘,姐姐應了沒有?咱們家到底辦不辦宴?我能不能請人來?”


    羅姨娘聽出女兒語氣中的期盼,心中不由一酸。


    她是妾室,妾室能交好的自也是妾室,私下的小宴也還罷了,請別家的主母,主母怎麽肯來。


    女兒這些年也隻在容家老宅赴過正經宴會,這還是頭回在別苑裏辦宴。


    羅姨娘摸摸女兒的鬢發:“已經應了,你想請的人先列出來,娘替你擇一擇。”


    容永秀這才高興:“那我剛做的新衣能不能穿?”


    容永秀是容家女兒,老宅的大夫人再不喜羅姨娘,也沒牽扯到孩子身上。


    到了年紀容永秀也一樣去老宅讀書,姐妹倆一道出門的時候,姨娘都不許她比姐姐穿得華麗,偏偏姐姐喜歡的顏色盡是些又沉又素的。


    容永秀噘起嘴,其實姨娘大可不必這麽小心,姐姐從來也沒有吃穿用度上挑剔過她,這樣小心倒顯得矯情。


    這宴是羅姨娘好不容易向容寅爭取來的。


    當著容寅的麵,羅姨娘溫柔解意:“老爺雖瞧中了沈家那孩子,可怎麽也得再多請些人來當陪襯,顯得咱們確是精心選的。一是不能叫三姑娘臉上不好看,二是不能讓沈家公子吃定心丸。”


    容寅點頭:“那是自然,還得看他在膏粱子弟之中如何言,如何行。”


    恃才傲物不可取,阿諛奉承那就更不可取了。


    他是覺得沈聿人不錯,雖家世上差了些,但樣貌文章談吐都是佳選,可選女婿最要緊的是看品性如何。


    還有就是朝朝點頭,要是朝朝不滿意,那也不成。


    羅姨娘終於等到這個機會,給女兒裁衣裳打首飾,為的不就是那一天麽!


    她剛要答應就見金芍在門口使眼色,立時改了口風:“你穿什麽得看你姐姐那日穿什麽,這回宴會又不是為你辦的!”


    容永秀依舊不高興,明明老宅裏宴請時姐妹們個個都出彩,怎麽在家辦宴她反而要當陪襯?


    “那裙子我喜歡得很,好不容易……”


    “什麽裙子?”


    容永秀回頭看見容寅進門,扭身撲過去撒嬌:“阿爹,我想遊宴時穿新裙子,姨娘不許。”


    小女兒一派天真,滿麵嬌憨搖他的袖子,容寅笑了:“穿罷。”


    “哎!”容永秀喜笑顏開,生怕姨娘反對,提著裙子一溜小跑回去列請客的單子。


    羅姨娘接過金芍手中的茶盞,笑容滿麵奉給容寅:“老爺可真是,怎麽這樣慣著她,她可就要及笄了。”


    容寅接過茶盞撇去浮沫:“一條裙子而已有什麽打緊,何況朝朝……”


    羅姨娘自然而然接過了話頭:“我知道再好的裙衫也壓不過三姑娘,可規矩是規矩,不能如此嬌縱永秀,女孩兒大了規矩上要更嚴。”


    容寅滿意了,他點頭道:“永秀也要十五了,你把宴上要請的人家都列出來,我也要替永秀相看起來。”


    羅姨娘等的就是這個!


    她笑意更深,正在此時門外蘇媽媽往屋中望了一眼,羅姨娘當著容寅的麵,提聲問:“什麽事?”


    蘇媽媽進門先蹲禮,看了看羅姨娘,又看了看容寅。


    羅姨娘笑盈盈道:“有什麽事兒就回。”


    蘇媽媽這才稟報:“方才東院的阮媽媽來打聽琅玕簃的事。”


    琅玕簃中住的就是容寅同年的兒子沈聿,是他十分看好的女婿人選。


    容寅一聽就笑,對羅姨娘點頭:“這個辦事倒是條理清楚,以後有事兒叫她去跟朝朝傳話。”


    羅姨娘一句也不提這回去傳話的就是蘇媽媽。


    等人出去,容寅還在點頭:“朝朝真是聰慧。”他不過透了點意思,女兒立時就想到了,還著人來打聽,顯是很重視這事。


    羅姨娘掩袖而笑:“老爺就這麽滿意沈家公子?”


    “此子可列入甲等,”想一想又不能這麽肯定,“中甲罷。”


    容寅難得開懷,羅姨娘趁勢問:“我去廚房整治幾個下酒的小菜,老爺不如就在我這兒擺晚飯?”


    容寅頓了頓:“嘉年兄求的扇麵還沒畫好。”


    羅姨娘依舊是笑:“那我做了小菜叫人送到竹外一枝軒去,老爺偏喝了酒筆力才更佳些。”她一路將容寅送出院門,直到一行人轉過廊道盡頭,她臉上的笑意依舊不減。


    金芍看著羅姨娘的笑臉,小心翼翼道:“要不讓廚房上做?”巴巴的做了,老爺又不留。


    外頭那些丫頭婆子,隻知老爺一直住在西院,就以為老爺不喜正室對姨娘寵愛有加,可隻有貼身侍候的才知就裏。


    羅姨娘抬目南望,金芍順著她的目光看出去,天陰雨濃,什麽也瞧不見。


    隻聽羅姨娘滿含笑音的語調:“別人做的怎麽能瞞得過老爺的舌頭,還得是我親自去。”


    這個節骨眼上,絕不能有一絲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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