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卡在皇帝換屆的節骨眼上外放,一入揚州就落入彀中。


    他在“鹽引”之事上跌了坑,“虧空”的鹽稅數額驚人。


    在本朝,一個巡鹽禦史想要足額征收鹽稅,就要賣出去足額的鹽。


    想要賣鹽,先得把鹽生產出來。


    偏偏製鹽全靠老天爺賞飯,夏季烈日暴曬才能製鹽,若是遇到陰雨洪澇,鹽就會減產。


    產量的不確定,導致鹽稅的不穩定。


    揚州鹽商這種“鹽販子”,每年夏至一過,就開始購買鹽引,交稅,這個時候的鹽還在海裏飄著呢。


    “先款後貨”的交易模式,導致資金不足的中小鹽商隻能借高利貸購買鹽引。


    等中秋節後把鹽全部售罄,收到了貨款,再拿貨款償還貸款。


    揚州有一群專門放貸給小鹽商的資金掮客,背後多是鹽務相關的官員,吃得就是這份利錢。


    林如海不諳庶務,被幾個幕僚師爺一攛掇,就敢擅自更改規則,破例給鹽商賒賬,允許鹽商先拿鹽引,在中秋節後十日內繳納鹽稅。


    他以為“先貨後款”可以擴大銷售,增長稅收,還能減輕中小鹽商們的負擔,讓他們有更多的本錢進貨。


    小鹽商們開心了。


    放貸的官員和豪紳們的奶酪被動了,一起教林如海做人。


    巡鹽禦史是有上級的。


    這上級乃至上級的上級,都是“放貸團”中的一員。


    得罪了他們,後果立竿見影,輪番來找茬。


    若林如海真是皇帝的心腹股肱也就罷了,偏還是個炮灰,可不就由著人欺負去了?


    夢坡齋裏,賈雨村細細述說當日窘境,唏噓歎息——


    “林鹺政身陷局中,如坐枯井,朝廷又嚴禁巡鹽禦史與境內的官員私自往來,他縱有幾個同年、故交、世交,也是幫不上忙。”


    賈政氣悶:“那鹽稅呢?隻要能把鹽稅征足,那些人想要尋隙也難。”


    “政公卓見!可就是收不足鹽稅啊,因著那兩年洪澇,每逢盛夏陰雨連天,海水曝曬不足,製出來的鹽數量銳減,多落入幾大鹽商之手,他們囤積居奇,鹽價漲到天上去,小鹽商見不到鹽,手中的鹽引又沒像往年一樣繳納過鹽稅,中秋節後直接耍賴,都退回給林鹺政,林鹺政要的是鹽稅,不是鹽引,一下子就虧空了十幾萬兩稅銀!”


    賈寰扶額。


    林如海真是個書呆子。


    他同情小鹽商被盤剝,小鹽商哪裏管他的死活?


    曆任巡鹽禦史都是一手給出鹽引,一手收足鹽稅。


    要趕在洪澇、台風、瘟疫、兵燹……各種天災地禍發生之前,先把自己摘出來。


    鹽可以減產,可以滯銷,鹽稅先要拿到手!


    撐過一年是一年,熬過一任是一任。


    林如海缺少這份皮厚心黑,在鹺政任上越陷越深。


    頭一年即遭小鹽商退貨,鹽稅虧空,他氣怒交加臥病在床,賈敏直接就氣死了。


    各方斡旋之後,林如海被迫允諾小鹽商們許多方便,恫嚇他們拿回了之前沒用上的鹽引,拖欠的鹽稅“順延”到來年再繳。


    因為頭一年開了“先貨後款”的例,來年便有各種人情說項,也要照此辦理。


    林如海焦頭爛額,隻得又通融一二,滿心指望夏季鹽田豐收,彌補前一年的虧空。


    屋漏偏遭連夜雨,第二年“荒”得更凶。


    入秋之後,那些血本無歸的大小鹽商繳納不起鹽稅,攜家出逃,鹽稅虧空直接翻了幾倍!


    這一回的鹽荒,還跟上一年不同。


    上一年是純天災,這一年疊加人|禍,與沿海諸縣洪澇泛濫倒灌民田導致的饑民暴|亂有關。


    那些餓急了眼的饑民搶不到糧食,就聚眾衝進露天的鹽田,把煮出來的鹽全都搶走。


    市麵上的鹽價居高不下,鹽成了比米還硬的硬通貨。


    十斤鹽就能換一袋糙米,一袋米摻上野菜樹皮,就能熬到開春!


    就能活命!


    紅樓世界一直不太平。


    那甄士隱是怎麽窮下來的?


    葫蘆廟一場大火之後,他跌足歎息,無計可施,帶著妻子仆傭去自家田莊上安身——


    “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盜蜂起,無非搶田奪地,鼠竊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難以安身。”1


    搶田奪地?


    這是梁山好漢們才敢幹的事,在江南膏腴之地發生了,饑民揭竿而起了!


    甄士隱一個富貴閑人,他應對不了這樣棘手的局麵,被迫將田莊都折變賤賣,仆傭也遣散,帶著妻子並兩個丫鬟投靠嶽丈。


    算算時間,甄家敗落與林如海出任鹺政,間隔沒幾年。


    林如海據實上奏,力證自己虧空鹽稅事出有因,反被那些沿海的州縣官們聯手背刺,說並無民亂。


    賈雨村歎道:“州縣官若承認有‘民亂’,烏紗帽乃至人頭都不保,他們沆瀣一氣,林鹺政百口莫辯,最終那些衝進鹽田的饑民,都被算作‘私鹽販子’定了罪。”


    巡鹽禦史另一個重要職責,就是“緝私”。


    緝拿不力則罰俸、革職,連著手下人都要跟著吃瓜落。


    那些走投無路的饑民,背著鹽到處販賣。


    他們沒有鹽引,不繳納賦稅,像極了“私鹽販子”,實則隻是為了活命而已。


    林如海縱然抓到了幾個,看著他們衣衫襤褸骨瘦如柴的樣子,又能如何呢?


    打殺了他們,鹽稅虧空就能彌平了嗎?


    揚州的官不好當。


    揚州的商也不好做。


    富甲天下的大鹽商,每年都得跌倒好幾家,說破產就破產!


    賈雨村在林家做了三年西席,深諳其中弊端——


    “一份鹽引除了官定鹽稅,額外還要加二錢稽查茶水費用,二錢衙門文書費用,七分核算費用,靠岸停放再加二錢五分,鹽船許可、執照封印、航行,每引若幹錢,加上向鹽場買鹽還得支付每引一兩二錢白銀,外加鹽船往來各處打點巡查兵丁們的費用,統算下來,每引兩百五十斤海鹽的毛利,隻有一兩二錢銀子,稍微出些岔子,遇到風浪打翻了幾船,就得蝕本。”2


    “販鹽”這個買賣,高成本,高風險,利潤卻忽高忽低,甚至逐年走低。


    鹽商豪富天下皆知,但盯上鹽商薅羊毛的人也多,他們在額定鹽稅之外,頻繁被鹽務上的大小蛀蟲敲剝。


    很多大鹽商幹脆不賣鹽了,隻倒賣鹽引,把風險轉嫁給小鹽商。


    林如海眼中的那些“小鹽商”,很大一部分都是這些大鹽商的馬仔。


    “惠政”肥了大鹽商的腰包,風險卻被林如海自己扛了。


    冤種鹺政!


    沒誰肯信他是真冤種,咬定他私底下收受了大鹽商的賄賂,說那些虧空的鹽稅都落入了他的腰包。


    林如海百般填補,依舊還有三十餘萬兩的缺口。


    賈雨村攜黛玉入京之前半年,夜諫林如海,讓他速速變賣姑蘇祖產填補虧空,或可免禍。


    賈寰深以為然,發自內心地給賈雨村點個讚。


    此獠卑劣無恥,卻當機立斷,懂得棄卒保車!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隻要能保住烏紗和性命,區區祖產何足惜哉?


    人都沒了,要錢何用?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舍不得祖產留不住命!


    銀錢沒了可以再賺,命沒了萬事皆空!


    林如海既沒兒子,也沒嗣子,與其被人吃絕戶,不如填了鹺政上的虧空,換得喘息之機東山再起。


    但凡他能活著從揚州返回京城,有四王八公從旁襄助,未必不能翻身。


    儒冠誤人!


    好在林如海聽人勸,迅速典賣祖產,填補了大半虧空。


    餘下的那些,隻要他人還在揚州任上,慢慢地都能填補上。


    這年月的官員,在任上有些虧空稀鬆常見,隻要數額不是太誇張,皇帝看在林如海已“破家”的份上,也不好揪著不放。


    賈家身為林如海的姻親,上下奔走,希望皇帝能給“鞠躬盡瘁”的臣子一份體麵。


    身後浮名,對死了的人來說也許無所謂,對活著的人來說很重要。


    沒有塵埃落定之前,黛玉都得呆在牟尼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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