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寧順著汙染孢子的方向,理應走到心髒。


    但不知道為什麽,越往前走,汙染孢子數量變少,原本幾乎可以到胸部,現在連小腿都達不到。


    大多數汙染孢子都隻漂浮在鞋麵的高度,像枯竭的溪水。


    血紅的孢子稀疏後,光線也變弱了,他們不得不打開強光手電筒輔助照明。


    裴書:“這部分骨髓壞死了?”


    像是一條河流,上遊水量充沛,到了下遊河床逐漸幹枯,好像水源根本流不到這個位置。


    裴書蹲下,摸了摸踩著的骨架表麵,之前那種黏糊糊的觸感減少,更加幹燥。


    他們以為汙染孢子流動的終點是心髒,這麽看來,心髒的狀態一定很不好。


    這個女巨人的身體正在逐漸死去,也符合他們一直以來的猜測。


    裴書再次采集數據,其實到這一步數據采集已經沒用了,當年肯定有更專業的隊伍到達這裏,他們已經帶了足夠的樣本回聯邦。


    聯邦不隻有原始資料,還有專業報告,有衍生實驗,甚至還有根據資料製定的成熟作戰計劃。


    這一係列都有最專業的人士參加,但裴書依然采集,不一樣,之前來的是精英隊,他們現在勉強算是破爛隊,破爛隊也有資格帶回真相。


    祝寧沒有阻止,默認了裴書的小動作,甚至停下腳步耐心等待。


    但他們隨著深入,手電筒探測儀一樣捕捉到了更多人為痕跡,那是人類留下的垃圾。


    牆外探險隊並沒有隨身處理垃圾的習慣,畢竟保命要緊,基本走到哪兒汙染到哪兒,那是一地的彈夾和注射劑玻璃瓶,甚至有個沒打開的帳篷,散了幾個頭盔。


    “注射劑。”裴書翻了翻,上麵沒印日期,他端詳了一遍盒子,點評道:“高檔貨。”


    祝寧還想問一句多高檔,掃了一眼明白了,自己有一回找陸鳶,在她家的時候用過。


    屬於上流社會的黑科技,頂層精英才有,不在市麵上流通,愈合速度更快,祝寧像是去土豪家裏做客,見過一次的奢侈品這輩子就記住了,至於那玩意兒有多貴,反正後續祝寧就沒用得起過。


    這很符合劉瑜陸夫人的身份定位,出行用的東西都是最好的。


    裴書作為走狗更熟悉,“起碼有個二十五六年了。”


    沒生產日期不代表沒法推斷,這種包裝已經被淘汰,現在流行的這款花紋更簡潔。


    祝寧思索著這個年代,陸鳶跟自己同齡,劉瑜進來時應該還沒生育過。


    裴書手電筒掃了一圈,垃圾在這兒顯得特別紮眼,花花綠綠瓶瓶罐罐的,肯定不是一個人能留下的。


    但為什麽能保存這麽好?這裏簡直是個什麽展覽館,垃圾上都沒灰塵。


    很快裴書又想到,這破地方隻有汙染孢子,而且在海底,哪有灰塵?


    裴書:“可以確定不止一個人了,真是一支隊伍,人肯定還不少。”


    他們剛下來隻看到了一隻飛鳥,那是劉瑜故意雕刻的圖形,算暗號,因為有汙染孢子的海洋遮擋,刻的麵積更大,跟眼前的東西不是一回事兒。


    當年的痕跡殘留了,這是最直觀的證據,除了他們還曾經有人類到達過烏托邦地下。


    白澄人在更遠的位置,手電筒順著一條長痕照射,低聲道:“有彈痕。”


    從左到右,射程很近,說不定跟敵人的位置也足夠近,白澄在內心還原著當時的場景。


    她一邊走一邊摸索,手下的痕跡越發深刻,竟然有十厘米左右深,白澄摸著傷口,好像能感知到過去的事兒,“發生過爆炸。”


    假設劉瑜曾經帶了一支隊伍下來,到達這個位置應該跟什麽東西發生了衝突。


    白澄問:“敵人?”


    到現在為止都沒遇到危險,這地方總不能什麽危險都沒有,要麽還沒遇到,要麽已經被淨化過了,汙染物早已死亡。


    白澄說著快速環顧四周,地下看不到邊界,他們甚至不知道走到了具體什麽位置,還有多久到達終點,如同被放逐到地下。


    隻要他們停止交談,四周就隻剩海浪聲。


    黑暗深處可能蘊藏著什麽危險?當年伏擊劉瑜小隊的生物還在嗎?


    祝寧:“也可能是內訌。”


    白澄一默,確實,衝突不隻是發生在人和汙染物之間,人跟人才更容易爆發衝突。


    比如分贓不均,比如理念不合,或者隻是單純激情殺人,一時間氣上頭了,什麽事都有可能做得出來。


    假設劉瑜小隊發現了什麽了不得的東西,他們內部分歧嚴重,到達不得不動手的地步了?


    結局呢?誰贏了?


    應該不是劉瑜?從那樣的死亡方式來看,她像是輸掉的那一方。


    挺有意思,她們莫名其妙進了烏托邦地下,竟然走在劉瑜的老路上,企圖一點點還原出真相來。


    白澄順著爆炸的痕跡繼續尋找,專業人士可以根據痕跡看出引爆點的位置,白澄記憶有限,半吊子都算不上。


    她的記憶經常消失一部分,如同腦子裏有自動程序,趁你不注意刪除掉陳年舊事,而你本人並不知道。


    白澄走著,腳下噗


    嗤一聲,應該是踩中了什麽異物,她愣了下,不知道做什麽表情比較對。


    屍體,準確來說是屍塊兒,隻有一塊兒爛肉,像是爆炸過之後的產物,邊緣稀稀拉拉掛著一串,很血腥。


    她能有血腥這個概念在於,這塊兒肉很新鮮。


    烏托邦下方應該不常來人,上次踏足禁地的是劉瑜帶隊,他們是時隔多年的第二支。


    而白澄腳下地屍體新鮮到好像剛剛死去,好像是被什麽特殊的東西“保鮮”了。


    她麵無表情地挪開腳,後退半步,右手垂下。


    距離她最近的是林曉風,但也相隔了大概七八百米,這地兒光線弱,四周幾乎沒有汙染孢子照明,白澄垂下的手遮擋了半截手電筒,因此她的背影像是被淹沒了一半。


    白澄閉上眼,她正在跟屍體“溝通”,屍體越完整越好,越是零碎的屍體越難被感應,需要極大的耐心。


    而被感應到的屍體碎片甚至可以被她拚成一體,白澄有段時間當過“入殮師”收容屍體。


    她的世界裏散落著屍體,骨頭和肉塊兒並不恐怖,甚至有點可愛。


    突然,白澄的食指抖了抖,距離她最近的屍塊兒也顫抖著自己的血肉回應。


    很好,可以被感知,白澄把這個範圍擴大,一時間兩米內的屍塊兒都在抖動,那場景有點神性,也有點神經,搞得祝寧他們幾個隻能在背後看。


    像是在看一場血腥表演,浪漫點來說,是一場碎屍演奏的交響曲。


    這是死過多少人?又遇到什麽了?


    祝寧三人立即進入警戒狀態,如果是汙染物殺人,很可能還沒死。


    白澄感知到一塊兒手肘,連接處的骨頭活動了一下,發出哢噠一聲,好像這人死去多年,有人給他正了個骨。


    碎屍正在逐漸拚接,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牽引,屍體不止一具,白澄像是個大師,在其中挑挑揀揀,竟然知道哪一個部位屬於誰。


    越來越多的屍體向她匯聚,白澄的動作越來越快,卻突然一停。


    即興演奏的大師突然停止了,那個舉動極其突兀,連祝寧都忍不住向前走了兩步。


    白澄保持原姿勢沒動,手還停留在半空,像個八音盒裏僵住的芭蕾舞小人。


    祝寧趕來問:“怎麽了?”


    白澄的反應比祝寧想象的還要大,一張精致如木偶的臉緊繃著,好像一層冰封住,很難調動肌肉。


    白澄單手一旋,祝寧感覺遠處的屍堆窸窣一陣,好像底下有什麽活物。


    祝寧抬起手,生怕鑽出一個怪物,但她聽到噗嗤一聲,有什麽東西被白澄拽出,眨眼間已經落在白澄手裏。


    那是……一個塑料袋?


    祝寧第一眼看去隻看到了紅彤彤的一片,好像去菜市場買豬心,老板拿了個紅塑料袋幫忙裝著,因為裏麵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蠕動。


    ……


    xx年前。


    後天之約很快就到了,祝遙需要出牆,這是她做過最瘋狂的舉動,至今為止都不清楚自己全部的隊友名單。


    劉瑜一個領隊不會事無巨細照顧,當天就走了,之後的行程全都是一個私人助理對接。


    後天早上四點,天還沒亮,她被接到北牆f-03口,她像個包裹一樣被丟在高牆之上,直升機刮著螺旋槳起飛離去。


    祝遙後來聽說,她是頂了某個人的空缺,原定的科研者突然發瘋沒法來了,所以劉瑜才這麽著急。


    她落地後發現誰都不認識,有些人穿著北調的防護服聚在一起,另一波人應當是世家子,互相都認識,正在聊什麽。


    劉瑜不在,估計要臨近出發才會出現,說實在的祝遙自從知道所謂的生育時間限製,甚至不知道劉瑜到底能不能順利出牆。


    祝遙不喜歡在人群裏出風頭,找了個椅子坐下,這都是臨時搭建的大棚,身邊跟著的助理也不太熟。


    祝遙抓住這個空隙觀察四周的人,出牆危險係數很高,有可能會死於汙染物,當然也有可能死於隊友。


    劉瑜不透露其他人是誰,估計是有相關考量,她目前沒看到所謂的其他核心成員,也沒見到唯一可以認出的霍懷瓔。


    祝遙詢問時助理會耐心解釋,這是某某某,某個領域的大拿,遇到不熟悉的就翻翻資料,給祝遙看專業解釋。


    祝遙一個個在心裏記住名字,瞥到角落裏的一個人,目光一下被引走。


    倒不是這個女人多漂亮,見過劉瑜,很難被普通人驚豔。


    而是她的氣質很特別,整個人有種說不出的僵硬感,好像人偶成精,四肢關節都是木頭拚接的,所以行動不流暢。


    她歪著頭時動作幅度很大,甚至有點誇張,好像櫥窗裏的娃娃輕輕低頭。


    她臉色也不太好看,蒼白而冷漠,跟其他人絕對不是一個世界的,應該不屬於任何一個世家,看上去也不像北調的。


    她察覺到祝遙的注視,抬起頭,定了定神,漆黑的眼珠子看過來,然後緩緩露出了一個……巨大而僵硬的微笑。


    有點滲人,像變態殺人狂,劉瑜親自組隊親自把關,出現在這兒的人都有自己的理由。


    祝遙沒跟她打招呼,她不想跟可疑人士說話,低聲問:“請


    問這是誰?”


    助理順著看過去,大早上起來暈頭轉向,一抬頭看見一張笑臉,她沒得到祝遙的問候,有點不解,舉起的手也沒放下,好像不得到就不會停止。


    助理腦子裏背下來的名單差點全忘了,他硬著頭皮跟她打招呼,看對麵收起笑容了,才吞了口唾沫回答:“我們的牆外向導,很專業的。”


    畢竟人多事兒雜,助理一時間有點忘了,一天要對接這麽多人,低頭翻閱自己的副腦,越翻手指頭劃得越快,有點著急了,深怕讓人感覺不專業,“叫什麽,你等我找找……”


    “哦,白澄。”助理終於找到了救命稻草,鬆了口氣說:“她叫白澄,我們的不死者。”


    ……


    xx年後,深不可測的烏托邦地底,白澄就這樣垂眸看著手中的塑料袋。


    “我的心髒。”白澄機械開口。


    祝寧愣了下,白澄掀開塑料袋的一角,裏麵還是個塑料,塑料內部一層套著一層,她就是這麽個被塑料組裝成的玩意兒。


    如果有人研究過她的身體構造,血與肉,骨頭縫兒裏仔細看全是塑料層。


    祝寧沒看過,以往都是情況緊急,白澄的身體是“抗造的可消耗品”,用完立即逃脫,屍體會留在原地。


    祝寧完全不知道留在原地的屍體最後是怎麽處理的,塑料不會降解,大概率會維持原狀,成為汙染區的一部分。


    白澄曾經在這兒死過一次。


    白澄捧著自己的心,臉色還是很冷,其他人不開口,她緩緩地說:“我來過這兒。”


    好像連接時有什麽失去的記憶絲絲縷縷被喚醒,白澄和死去的心髒建立連接,記憶和現實短暫重合,眼前出現了一隊人影,劉瑜為首的小隊帶著防護頭盔,傷痕累累從烏托邦下來,損失過半,殘缺的隊伍正在與他們擦肩而過,白澄跟其中一人對視,過去的記憶仿佛發生在眼前的幻影,有個人長得跟她一模一樣。


    白澄來過這兒,當年也是個向導。


    是她帶劉瑜進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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