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被汙染後,有可能會變成汙染物,也有可能會變成異能者。


    異能者隻不過是保持理智的汙染物。


    汙染源是汙染區域的造物者,所有的汙染區域都是汙染源用來保護自己的偽裝,如果她保持理智會怎麽樣呢?


    第六等公民是一種人類的“進化”嗎?汙染物是世界的進化嗎?


    “我們真的要這麽做嗎?”李念川問。


    “我們真的要這麽做嗎?”灰鷹隊問。


    他們真的要這麽做。


    現在一切還來得及,林曉風剛剛被汙染沒多久。


    祝寧已經第四次進入汙染區域,她試過直接一槍打死汙染源,試過對汙染源進行精神汙染,也試過暴力推平。


    但她從來沒試過讓一個汙染源重新保留理智,讓崩塌的精神重回正軌。


    而對方隻是個小女孩兒。


    祝寧感覺自己即將窒息,無數觸手就在自己身邊遊動,她身後還背著林曉風。


    小姑娘把下巴埋在她的肩膀裏,祝寧看不見林曉風的表情,隻能感覺對方死死抓著自己。


    跟之前的隨時隨地想弄死你的方式不同,林曉風在抱著她,緊緊拽著她,像是一個很害怕被人丟棄的小女孩。


    祝寧伸出的手收回,她沒有使用任何技能,明明可以用金屬操控突圍,可以用立體防禦空間換來三十分鍾的喘息。


    但她沒動。


    她靜靜感受著身後的林曉風,小女孩嚴絲合縫地貼著自己的後背。


    她能感受到林曉風的心跳聲。


    心髒正在用力收縮,好像從後背傳來,跟祝寧一起達成了共振。


    “如果失敗了會怎麽樣?”林曉風問。


    “我們會跟你一起死在這兒。”祝寧回答。


    他們早就知道了,a級程序已經啟動,最壞的結果是所有人都被炸死在海洋館,一切塵歸塵土歸土。


    “保持理智,曉風。”祝寧說:“保持理智。”


    保持理智。


    林曉風的雙臂緊緊纏繞在祝寧脖子上,她的雙腿牢牢圈住祝寧的腰。


    林曉風是汙染區域的主人,她能透過水母的眼睛觀察這個世界。


    她看到了機械水母展覽池外。


    灰鷹隊隊員曹瑋穿越過積水,作為唯一一個受傷不重的人,他要執行新的任務,他的隊友掩護他。


    槍聲從未停止,火力壓製下,曹瑋趟過積水,為了一個聽起來有些離奇的任務而抗爭。


    他把爆破裝置安裝到了對麵。


    曹瑋剛鬆了口氣,他的雙腿被機械水母纏繞,機械水母的觸手就要紮進他的獵魔人工作服。


    “快回來!”他聽到隊友劉誌偉在大喊。


    子彈接二連三落在他身側,炸起一個又一個巨大的浪花。


    砰!


    另一邊。


    李念川被高大的透明人甩開,初靈胸前的反應堆在發光,她很快就要沒能量了。


    祝寧已經進去十分鍾,初靈的反應堆對付這種巨力怪物最多隻能撐十五分鍾。


    初靈一拳打在透明人的腦袋上,她必須掌握好力道,不能讓這玩意兒死了。


    死了一切就白費了。


    旁邊徐萌喘著氣,她在頭盔中垂下雙眼,甩出兩把軍刀,在李念川訝異的目光中貼地而行。


    她要削掉透明人的另外一隻腳踝,斷掉透明人的手筋腳筋,挑斷他的膝蓋。


    讓他喪失行動力但要保證透明人活著。


    真的很想讓人罵人的任務,這任務的策劃人還是祝寧。


    【倒計時四分鍾。】頭盔中普羅米修斯冷漠地念著倒計時播報。


    祝寧計劃的總時長是二十分鍾,二十分鍾後爆破裝置會生效,執行前期任務隻有十五分鍾,他們必須留下五分鍾的逃生時間。


    現在已經過去了十一分鍾了。


    機械水母池跟之前一樣黑暗,中間那個恐怖的漩渦像是要把所有人都卷入其中。


    下麵好像有無數觸手正在抽動。


    祝寧跳下去十分鍾的時候,他們嚐試著聯絡祝寧但聽不到聲音,頭盔受損,普羅米修斯無法將她的情況準確無誤進行通報。


    普羅米修斯一般都會在這個階段承擔指揮員的角色,它理應接管現場所有人的身體然後帶他們離開。


    這次的最高指揮員不是他,普羅米修斯難得扮演了一個上帝視角,它還原出了自己作為人工智能的最基礎功能。


    聯絡隊員,通報結果,倒計時間。


    然後,觀察。


    像一隻冷冰冰的眼睛注視著人類。


    普羅米修斯:【清理者祝寧生命體征在降低。】


    這不是什麽好消息。


    透明人正在劇烈掙紮,李念川甚至難以靠近他,他已經被巨力捏斷了一條手臂。


    聽到這句話,李念川一愣,祝寧是不是已經死了?


    祝寧可能已經死在下麵,或者是奄奄一息瀕臨死亡,但他們不知道。


    那他們抵抗這些的意義是什麽?


    抵抗的意義是什麽?林曉風想。


    所謂進化是突破人類原有的基因,基因正在變異。


    蘇青青是家政型服務人造人,她的原有基因是服從,她不應該生出任何關於逃跑和自由的念頭。


    她應該精準地實現丈夫每一個指令,扮演好一個完美的妻子。


    但她說,我們走吧,我們逃跑吧。


    她違背了自己的基因底層邏輯,她生出了家政型服務人造人不應該有的念頭。


    這對於自然人類來說如此微不足道,不過是生出了想逃跑的念頭而已。


    但對於蘇青青來說是一種進化,盡管她聲音那樣微小,用盡全力張大嘴巴,發出的聲音細弱蚊蠅。


    外人隻能看到她張大嘴巴,像是得了某種怪異的疾病,可笑地發不出聲音。


    但那是她的呐喊,她的呐喊聲曾經被林曉風聽到過。


    世界上唯一一個聽到過的人就是林曉風。


    媽媽從來不違背爸爸的意願,她每次都隻是在旁邊看著,她的基因讓她必須旁觀。


    最近的一次違抗是什麽時候?


    是水母館中所有人都在看機械水母,他們都在讚歎水母多麽可愛,多麽溫馨治愈。


    閃光燈開啟,所有人都在拍她和機械水母。


    父親拍了一張又一張照片,他當時已經拍到了真實的凶手卻全然沒有在意。


    隻有媽媽不一樣。


    當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和水母身上的時候,蘇青青的目光隻鎖緊了自己的女兒。


    她第一次提出疑問:“老公,是不是有點不對啊?”


    她大聲質問:“這是怎麽了?”


    她在所有人都茫然失措的時候,一把抱住了林曉風,她不顧周圍人訝異的目光,不顧及父親的指責,怎麽能在這種場合給他丟臉?


    那是她第一次在人前失態,關鍵時刻她抱住了林曉風。


    後來海水湧來,她也緊緊抱著自己,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跑啊!


    快跑!


    曉風快跑!


    曉風……快跑……


    她讓自己快跑。


    水母館中,巨大的機械水母觸手在抽動,散發著冰冷金屬光澤的觸手湧來,它們互相纏繞著,很快把祝寧和林曉風淹沒。


    背後上千隻水母人朝這邊遊動,它們沒有智慧,密密麻麻地簇擁著祝寧和林曉風。


    “機械水母會來朝拜你的。”館長曾經說:“你會形成一種奇景。”


    現在這句話成真了,一切隨她而動,越來越多的觸手湧來,壓向祝寧的後背,把她們困在玻璃牆的方寸之間。


    她們已經窮途末路,被堵在玻璃牆麵前,背後是巨大的冥河水母,上千隻水母人伸出觸手。


    十米長的水母觸手在遊動、噴湧,像是烏賊吞吐出的龐大墨汁。


    觸手就要淹沒一切,就要淹沒一切。


    水母傘狀的頭頂著玻璃牆,觸手擠壓著玻璃牆。


    沒有比這更加震撼的海洋觀賞項目了。


    砰地一聲——


    眼前的玻璃牆出現了裂紋,蜘蛛網一樣的形狀在她麵前張開。


    機械水母的觸手沒有收起,它們更加用力擠壓著玻璃牆,裂縫陡然變大,像是一道恐怖的閃電突然劈下。


    終於,玻璃牆承受不住巨力,洶湧的海水即將衝破了一切束縛。


    ……


    【倒計時三分鍾】


    普羅米修斯的播報聲冷冰冰地出現在每個人腦子裏,它冷漠而溫和。


    機械水母館上方,李念川突然意識到黑色漩渦正在消失,漩渦的旋轉速度越來越慢,越來越慢越來越慢,像是一譚死水。


    後來黑色的池水變得透明,水位在慢慢降低,李念川有些怔愣。


    祝寧呢?


    她成功了嗎?


    機械水母館內。


    數十隻機械水母拚了命往曹瑋身上攀爬,他開槍的速度抵不住機械水母湧動的速度,隊友不敢隨便開槍,那邊同樣也被機械水母包圍。


    曹瑋麵部被一條觸手裹挾,巨大的壓力壓下,就要壓破他的麵罩,他的頭盔已經出現裂痕了。


    一旦機械水母鑽進他會被汙染,或者被吸幹麵部的鮮血。


    曹瑋用盡全力掙紮,突然,他整個人動作一頓。


    那股可怕的咬合力毫無預兆地消失,他的身體一輕,機械水母的觸手像是蛞蝓一樣柔軟,很快抓不住麵罩啪嗒一聲掉在水中。


    觸手在一瞬間失去了所有生命力,劈裏啪啦掉在積水中的響聲像是下了一場小雨。


    他抬起頭,沒有成千上萬的血紅色汙染孢子,沒有一粒汙染孢子析出。


    但這個汙染區域正在死亡,所有的一切都在走向腐朽。


    汙染區域淨化成功了……嗎?


    曹瑋不可置信,他甚至忘了自己過來要幹什麽的。


    機械水母館玻璃牆崩塌,邊緣還留著一些碎玻璃渣,玻璃牆外積水中漂浮著無數屍體。


    玻璃牆內,池底趴著幾隻即將幹涸的水母。


    汙染區域崩塌後,這裏還原了水母館本身的麵目。


    破敗的、充滿著死屍味兒,剛剛曆經一場災難,到處都散發著難以言喻的氣息。


    不遠處有個穿純黑防護服的清理者,她差點被這一下子撞散了腦袋,正在低聲咳嗽。


    誰都看不到池底躺著一個人,沒有人能看見她的真實麵貌,也不會有人看得見她現在的表情。


    她是透明的。


    林曉風靜靜躺在展覽池的池底,呆呆地看著上空。


    她千方百計從現實逃離進汙染區域,現在又從汙染區域裏走回了現實。


    成功了。


    從出生起就被關在玻璃牆的觀賞動物,第一次獲得了自由。


    真正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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