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栓一手提了茶壺,一手恭恭敬敬的垂著;笑嘻嘻的聽。滿座的人,也都恭恭敬敬的聽。華大媽也黑著眼眶,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葉來,加上一個橄欖,老栓便去沖了水。


    "這是包好!這是與眾不同的。你想,趁熱的拿來,趁熱的吃下。"橫肉的人隻是嚷。


    "真的呢,要沒有康大叔照顧,怎麽會這樣……"華大媽也很感激的謝他。


    "包好,包好!這樣的趁熱吃下。這樣的人血饅頭,什麽癆病都包好!"


    華大媽聽到"癆病"這兩個字,變了一點臉色,似乎有些不高興;但又立刻堆上笑,搭訕著走開了。這康大叔卻沒有覺察,仍然提高了喉嚨隻是嚷,嚷得裏麵睡著的小栓也合夥咳嗽起來。


    "原來你家小栓碰到了這樣的好運氣了。這病自然一定全好;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著呢。"花白鬍子一麵說,一麵走到康大叔麵前,低聲下氣的問道,"康大叔——聽說今天結果的一個犯人,便是夏家的孩子,那是誰的孩子?究竟是什麽事?"


    "誰的?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兒子麽?那個小傢夥!"康大叔見眾人都聳起耳朵聽他,便格外高興,橫肉塊塊飽綻,越發大聲說,"這小東西不要命,不要就是了。我可是這一回一點沒有得到好處;連剝下來的衣服,都給管牢的紅眼睛阿義拿去了。——第一要算我們栓叔運氣;第二是夏三爺賞了二十五兩雪白的銀子,獨自落腰包,一文不花。"


    小栓慢慢的從小屋子裏走出,兩手按了胸口,不住的咳嗽;走到灶下,盛出一碗冷飯,泡上熱水,坐下便吃。華大媽跟著他走,輕輕的問道,"小栓,你好些麽?——你仍舊隻是肚餓?……"


    "包好,包好!"康大叔瞥了小栓一眼,仍然回過臉,對眾人說,"夏三爺真是乖角兒,要是他不先告官,連他滿門抄斬。現在怎樣?銀子!——這小東西也真不成東西!關在勞裏,還要勸勞頭造反。"


    "阿呀,那還了得。"坐在後排的一個二十多歲的人,很現出氣憤模樣。


    "你要曉得紅眼睛阿義是去盤盤底細的,他卻和他攀談了。他說: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你想:這是人話麽?紅眼睛原知道他家裏隻有一個老娘,可是沒有料到他竟會這麽窮,榨不出一點油水,已經氣破肚皮了。他還要老虎頭上搔癢,便給他兩個嘴巴!"


    "義哥是一手好拳棒,這兩下,一定夠他受用了。"壁角的駝背忽然高興起來。


    "他這賤骨頭打不怕,還要說可憐可憐哩。"


    花白鬍子的人說,"打了這種東西,有什麽可憐呢?"


    康大叔顯出看他不上的樣子,冷笑著說,"你沒有聽清我的話;看他神氣,是說阿義可憐哩!"


    聽著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滯;話也停頓了。小栓已經吃完飯,吃得滿頭流汗,頭上都冒出蒸氣來。


    "阿義可憐——瘋話,簡直是發了瘋了。"花白鬍子恍然大悟似的說。


    "發了瘋了。"二十多歲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說。


    店裏的坐客,便又現出活氣,談笑起來。小栓也趁著熱鬧,拚命咳嗽;康大叔走上前,拍他肩膀說:


    "包好!小栓——你不要這麽咳。包好!"


    "瘋了。"駝背五少爺點著頭說。


    四


    西關外靠著城根的地麵,本是一塊官地;中間歪歪斜斜一條細路,是貪走便道的人,用鞋底造成的,但卻成了自然的界限。路的左邊,都埋著死刑和瘐斃的人,右邊是窮人的叢塚。兩麵都已埋到層層疊疊,宛然闊人家裏祝壽時的饅頭。


    這一年的清明,分外寒冷;楊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天明未久,華大媽已在右邊的一坐新墳前麵,排出四碟菜,一碗飯,哭了一場。化過紙5,呆呆的坐在地上;仿佛等候什麽似的,但自己也說不出等候什麽。微風起來,吹動他短髮,確乎比去年白得多了。


    小路上又來了一個女人,也是半白頭髮,襤褸的衣裙;提一個破舊的朱漆圓籃,外掛一串紙錠,三步一歇的走。忽然見華大媽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躊躇,慘白的臉上,現出些羞愧的顏色;但終於硬著頭皮,走到左邊的一坐墳前,放下了籃子。


    那墳與小栓的墳,一字兒排著,中間隻隔一條小路。華大媽看他排好四碟菜,一碗飯,立著哭了一通,化過紙錠;心裏暗暗地想,"這墳裏的也是兒子了。"那老女人徘徊觀望了一回,忽然手腳有些發抖,蹌蹌踉踉退下幾步,瞪著眼隻是發怔。


    華大媽見這樣子,生怕他傷心到快要發狂了;便忍不住立起身,跨過小路,低聲對他說,"你這位老奶奶不要傷心了,——我們還是回去罷。"


    那人點一點頭,眼睛仍然向上瞪著;也低聲吃吃的說道,"你看,——看這是什麽呢?"


    華大媽跟了他指頭看去,眼光便到了前麵的墳,這墳上糙根還沒有全合,露出一塊一塊的黃土,煞是難看。再往上仔細看時,卻不覺也吃一驚;——分明有一圈紅白的花,圍著那尖圓的墳頂。


    他們的眼睛都已老花多年了,但望這紅白的花,卻還能明白看見。花也不很多,圓圓的排成一個圈,不很精神,倒也整齊。華大媽忙看他兒子和別人的墳,卻隻有不怕冷的幾點青白小花,零星開著;便覺得心裏忽然感到一種不足和空虛,不願意根究。那老女人又走近幾步,細看了一遍,自言自語的說,"這沒有根,不像自己開的。——這地方有誰來呢?孩子不會來玩;——親戚本家早不來了。——這是怎麽一回事呢?"他想了又想,忽又流下淚來,大聲說道:


    "瑜兒,他們都冤枉了你,你還是忘不了,傷心不過,今天特意顯點靈,要我知道麽?"他四麵一看,隻見一隻烏鴉,站在一株沒有葉的樹上,便接著說,"我知道了。——瑜兒,可憐他們坑了你,他們將來總有報應,天都知道;你閉了眼睛就是了。——你如果真在這裏,聽到我的話,——便教這烏鴉飛上你的墳頂,給我看罷。"


    微風早經停息了;枯糙支支直立,有如銅絲。一絲髮抖的聲音,在空氣中愈顫愈細,細到沒有,周圍便都是死一般靜。兩人站在枯糙叢裏,仰麵看那烏鴉;那烏鴉也在筆直的樹枝間,縮著頭,鐵鑄一般站著。


    許多的工夫過去了;上墳的人漸漸增多,幾個老的小的,在土墳間出沒。


    華大媽不知怎的,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擔,便想到要走;一麵勸著說,"我們還是回去罷。"


    那老女人嘆一口氣,無精打采的收起飯菜;又遲疑了一刻,終於慢慢地走了。嘴裏自言自語的說,"這是怎麽一回事呢?……"


    他們走不上二三十步遠,忽聽得背後"啞——"的一聲大叫;兩個人都悚然的回過頭,隻見那烏鴉張開兩翅,一挫身,直向著遠處的天空,箭也似的飛去了。


    一九一九年四月


    □注釋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一九年五月《新青年》第六卷第五號。按:篇中人物夏瑜隱喻清末女革命黨人秋瑾。秋瑾在徐錫麟被害後不久,也於一九○七年七月十五日遭清政府殺害,就義的地點在紹興軒亭口。軒亭口是紹興城內的大街,街旁有一牌樓,匾上題有"古軒亭口"四字。


    2洋錢:指銀元。銀元最初是從外國流入我國的,所以俗稱洋錢;我國自清代後期開始自鑄銀元,但民間仍沿用這個舊稱。


    3號衣:指清朝士兵的軍衣,前後胸都綴有一塊圓形白布,上有"兵"或"勇"字樣。


    4鮮紅的饅頭:即蘸有人血的饅頭。舊時迷信,以為人血可以醫治肺癆,劊子手便藉此騙取錢財。


    5化過紙:紙指紙錢,一種迷信用品,舊俗認為把它火化後可供死者在"陰間"使用。下文說的紙錠,是用紙或錫箔折成的元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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