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然!這十多個少年,委實沒有一個不會鳧水的,而且兩三個還是弄潮的好手。


    外祖母和母親也相信,便不再駁回,都微笑了。我們立刻一哄的出了門。我的很重的心忽而輕鬆了,身體也似乎舒展到說不出的大。一出門,便望見月


    下的平橋內泊著一隻白篷的航船,大家跳下船,雙喜拔前篙,阿發拔後篙,年幼的都陪我坐在艙中,較大的聚在船尾。母親送出來吩咐“要小心”的時候,我們已經點開船,在橋石上一磕,退後幾尺,即又上前出了橋。於是架起兩支櫓,一支兩人,一裏一換,有說笑的,有嚷的,夾著潺潺的船頭激水的聲音,在左右都是碧綠的豆麥田地的河流中,飛一般徑向趙莊前進了。


    兩岸的豆麥和河底的水糙所發散出來的清香,夾雜在水氣中撲麵的吹來;月色便朦朧在這水氣裏。淡黑的起伏的連山,仿佛是踴躍的鐵的獸脊似的,都遠遠的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卻還以為船慢。他們換了四回手,漸望見依稀的趙莊,而且似乎聽到歌吹了,還有幾點火,料想便是戲台,但或者也許是漁火。


    那聲音大概是橫笛,宛轉,悠揚,使我的心也沉靜,然而又自失起來,覺得要和他彌散在含著豆麥蘊藻之香的夜氣裏。


    那火接近了,果然是漁火;我才記得先前望見的也不是趙莊。那是正對船頭的一叢鬆柏林,我去年也曾經去遊玩過,還看見破的石馬倒在地下,一個石羊蹲在糙裏呢。過了那林,船便彎進了叉港,於是趙莊便真在眼前了。


    最惹眼的是屹立在莊外臨河的空地上的一座戲台,模胡在遠處的月夜中,和空間幾乎分不出界限,我疑心畫上見過的仙境,就在這裏出現了。這時船走得更快,不多時,在台上顯出人物來,紅紅綠綠的動,近台的河裏一望烏黑的是看戲的人家的船篷。


    “近台沒有什麽空了,我們遠遠的看罷。”阿發說。


    這時船慢了,不久就到,果然近不得台旁,大家隻能下了篙,比那正對戲台的神棚還要遠。其實我們這白篷的航船,本也不願意和烏篷的船在一處,而況沒有空地呢……


    在停船的匆忙中,看見台上有一個黑的長鬍子的背上插著四張旗,捏著長槍,和一群赤膊的人正打仗。雙喜說,那就是有名的鐵頭老生,能連翻八十四個筋鬥,他日裏親自數過的。


    我們便都擠在船頭上看打仗,但那鐵頭老生卻又並不翻筋鬥,隻有幾個赤膊的人翻,翻了一陣,都進去了,接著走出一個小旦來,咿咿呀呀的唱。雙喜說,“晚上看客少,鐵頭老生也懈了,誰肯顯本領給白地看呢?”我相信這話對,因為其時台下已經不很有人,鄉下人為了明天的工作,熬不得夜,早都睡覺去了,疏疏朗朗的站著的不過是幾十個本村和鄰村的閑漢。烏篷船裏的那些土財主的家眷固然在,然而他們也不在乎看戲,多半是專到戲台下來吃糕餅水果和瓜子的。所以簡直可以算白地。


    然而我的意思卻也並不在乎看翻筋鬥。我最願意看的是一個人蒙了白布,兩手在頭上捧著一支棒似的蛇頭的蛇精,其次是套了黃布衣跳老虎。但是等了許多時都不見,小旦雖然進去了,立刻又出來了一個很老的小生。我有些疲倦了,托桂生買豆漿去。他去了一刻,回來說,“沒有。賣豆漿的聾子也回去了。日裏倒有,我還喝了兩碗呢。現在去舀一瓢水來給你喝罷。”


    我不喝水,支撐著仍然看,也說不出見了些什麽,隻覺得戲子的臉都漸漸的有些稀奇了,那五官漸不明顯,似乎融成一片的再沒有什麽高低。年紀小的幾個多打嗬欠了,大的也各管自己談話。忽而一個紅衫的小醜被綁在台柱子上,給一個花白鬍子的用馬鞭打起來了,大家才又振作精神的笑著看。在這一夜裏,我以為這實在要算是最好的一折。


    然而老旦終於出台了。老旦本來是我所最怕的東西,尤其是怕他坐下了唱。這時候,看見大家也都很掃興,才知道他們的意見是和我一致的。那老旦當初還隻是踱來踱去的唱,後來竟在中間的一把交椅上坐下了。我很擔心;雙喜他們卻就破口喃喃的罵。我忍耐的等著,許多工夫,隻見那老旦將手一抬,我以為就要站起來了,不料他卻又慢慢的放下在原地方,仍舊唱。全船裏幾個人不住的籲氣,其餘的也打起哈欠來。雙喜終於熬不住了,說道,怕他會唱到天明還不完,還是我們走的好罷。


    大家立刻都贊成,和開船時候一樣踴躍,三四人徑奔船尾,拔了篙,點退幾丈,迴轉船頭,駕起櫓,罵著老旦,又向那鬆柏林前進了。


    月還沒有落,仿佛看戲也並不很久似的,而一離趙莊,月光又顯得格外的皎潔。回望戲台在燈火光中,卻又如初來未到時候一般,又漂渺得像一座仙山樓閣,滿被紅霞罩著了。吹到耳邊來的又是橫笛,很悠揚;我疑心老旦已經進去了,但也不好意思說再回去看。


    不多久,鬆柏林早在船後了,船行也並不慢,但周圍的黑暗隻是濃,可知已經到了深夜。他們一麵議論著戲子,或罵,或笑,一麵加緊的搖船。這一次船頭的激水聲更其響亮了,那航船,就像一條大白魚背著一群孩子在浪花裏躥,連夜漁的幾個老漁父,也停了艇子看著喝采起來。


    離平橋村還有一裏模樣,船行卻慢了,搖船的都說很疲乏,因為太用力,而且許久沒有東西吃。這回想出來的是桂生,說是羅漢豆7正旺相,柴火又現成,我們可以偷一點來煮吃。大家都贊成,立刻近岸停了船;岸上的田裏,烏油油的都是結實的羅漢豆。


    “阿阿,阿發,這邊是你家的,這邊是老六一家的,我們偷那一邊的呢?”雙喜先跳下去了,在岸上說。


    我們也都跳上岸。阿發一麵跳,一麵說道,“且慢,讓我來看一看罷,”他於是往來的摸了一回,直起身來說道,“偷我們的罷,我們的大得多呢。”一聲答應,大家便散開在阿發家的豆田裏,各摘了一大捧,拋入船艙中。雙喜以為再多偷,倘給阿發的娘知道是要哭罵的,於是各人便到六一公公的田裏又各偷了一大捧。


    我們中間幾個年長的仍然慢慢的搖著船,幾個到後艙去生火,年幼的和我都剝豆。不久豆熟了,便任憑航船浮在水麵上,都圍起來用手撮著吃。吃完豆,又開船,一麵洗器具,豆莢豆殼全拋在河水裏,什麽痕跡也沒有了。雙喜所慮的是用了八公公船上的鹽和柴,這老頭子很細心,一定要知道,會罵的。然而大家議論之後,歸結是不怕。他如果罵,我們便要他歸還去年在岸邊拾去的一枝枯桕樹,而且當麵叫他“八癩子”。


    “都回來了!那裏會錯。我原說過寫包票的!”雙喜在船頭上忽而大聲的說。


    我向船頭一望,前麵已經是平橋。橋腳上站著一個人,卻是我的母親,雙喜便是對伊說著話。我走出前艙去,船也就進了平橋了,停了船,我們紛紛都上岸。母親頗有些生氣,說是過了三更了,怎麽回來得這樣遲,但也就高興了,笑著邀大家去吃炒米。


    大家都說已經吃了點心,又渴睡,不如及早睡的好,各自回去了。


    第二天,我向午才起來,並沒有聽到什麽關係八公公鹽柴事件的糾葛,下午仍然去釣蝦。


    “雙喜,你們這班小鬼,昨天偷了我的豆了罷?又不肯好好的摘,蹋壞了不少。”我抬頭看時,是六一公公棹著小船,賣了豆回來了,船肚裏還有剩下的一堆豆。


    “是的。我們請客。我們當初還不要你的呢。你看,你把我的蝦嚇跑了!”雙喜說。


    六一公公看見我,便停了楫,笑道,“請客?——這是應該的。”於是對我說,


    “迅哥兒,昨天的戲可好麽?”


    我點一點頭,說道,“好。”


    “豆可中吃呢?”


    我又點一點頭,說道,“很好。”


    不料六一公公竟非常感激起來,將大拇指一翹,得意的說道,“這真是大市鎮裏出來的讀過書的人才識貨!我的豆種是粒粒挑選過的,鄉下人不識好歹,還說我的豆比不上別人的呢。我今天也要送些給我們的姑奶奶嚐嚐去……”他於是打著楫子過去了。


    待到母親叫我回去吃晚飯的時候,桌上便有一大碗煮熟了的羅漢豆,就是六一公公送給母親和我吃的。聽說他還對母親極口誇獎我,說“小小年紀便有見識,將來一定要中狀元。姑奶奶,你的福氣是可以寫包票的了。”但我吃了豆,卻並沒有昨夜的豆那麽好。


    真的,一直到現在,我實在再沒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戲了。


    一九二二年十月。


    □注釋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上海《小說月報》第十三卷第十二號。


    2譚叫天(1847—1917):即譚鑫培,又稱小叫天,當時的京劇演員,擅長老生戲。


    3目連:釋迦牟尼的弟子。據《盂蘭盆經》說,目連的母親因生前違犯佛教戒律,墮入地獄,他曾入地獄救母。《目連救母》一劇,舊時在民間很流行。


    4龔雲甫(1862—1932):當時的京劇演員,擅長老旦戲。


    5“秩秩斯幹幽幽南山”:語見《詩經·小雅·斯幹》。據漢代鄭玄註:“秩秩,流行也;幹,澗也;幽幽,深遠也。”


    6社戲:“社”原指土地神或土地廟。在紹興,社是一種區域名稱,社戲就是社中每年所演的“年規戲”。


    7羅漢豆:即蠶豆。


    〔《吶喊》〕


    打字:諸葛不亮


    頭髮的故事


    星期日的早晨,我揭去一張隔夜的日曆,向著新的那一張上看了又看的說:


    "阿,十月十日,——今天原來正是雙十節2。這裏卻一點沒有記載!"


    我的一位前輩先生n,正走到我的寓裏來談閑天,一聽這話,便很不高興的對我說:


    "他們對!他們不記得,你怎樣他;你記得,又怎樣呢?"


    這位n先生本來脾氣有點乖張,時常生些無謂的氣,說些不通世故的話。當這時候,我大抵任他自言自語,不贊一辭;他獨自發完議論,也就算了。


    他說:


    "我最佩服北京雙十節的情形。早晨,警察到門,吩咐道掛旗!是,掛旗!各家大半懶洋洋的踱出一個國民來,撅起一塊斑駁陸離的洋布3。這樣一直到夜,——收了旗關門;幾家偶然忘卻的,便掛到第二天的上午。


    "他們忘卻了紀念,紀念也忘卻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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