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下衣服的時候,他聽得外麵很熱鬧,阿q生平本來最愛看熱鬧,便即尋聲走出去了。尋聲漸漸的尋到趙太爺的內院裏,雖然在昏黃中,卻辨得出許多人,趙府一家連兩日不吃飯的太太也在內,還有間壁的鄒七嫂,真正本家的趙白眼,趙司晨。


    少奶奶正拖著吳媽走出下房來,一麵說:


    "你到外麵來,……不要躲在自己房裏想……"


    "誰不知道你正經,……短見是萬萬尋不得的。"鄒七嫂也從旁說。


    吳媽隻是哭,夾些話,卻不甚聽得分明。


    阿q想:"哼,有趣,這小孤孀不知道鬧著什麽玩意兒了?"他想打聽,走近趙司晨的身邊。這時他猛然間看見趙大爺向他奔來,而且手裏捏著一支大竹槓。他看見這一支大竹槓,便猛然間悟到自己曾經被打,和這一場熱鬧似乎有點相關。他翻身便走,想逃回舂米場,不圖這支竹槓阻了他的去路,於是他又翻身便走,自然而然的走出後門,不多工夫,已在土穀祠內了。


    阿q坐了一會,皮膚有些起粟,他覺得冷了,因為雖在春季,而夜間頗有餘寒,尚不宜於赤膊。他也記得布衫留在趙家,但倘若去取,又深怕秀才的竹槓。然而地保進來了。


    "阿q,你的媽媽的!你連趙家的用人都調戲起來,簡直是造反。害得我晚上沒有覺睡,你的媽媽的!……"


    如是雲雲的教訓了一通,阿q自然沒有話。臨末,因為在晚上,應該送地保加倍酒錢四百文,阿q正沒有現錢,便用一頂氈帽做抵押,並且訂定了五條件:


    一明天用紅燭——要一斤重的——一對,香一封,到趙府上去賠罪。


    二趙府上請道士祓除縊鬼,費用由阿q負擔。


    三阿q從此不準踏進趙府的門檻。


    四吳媽此後倘有不測,惟阿q是問。


    五阿q不準再去索取工錢和布衫。


    阿q自然都答應了,可惜沒有錢。幸而已經春天,棉被可以無用,便質了二千大錢,履行條約。赤膊磕頭之後,居然還剩幾文,他也不再贖氈帽,統統喝了酒了。但趙家也並不燒香點燭,因為太太拜佛的時候可以用,留著了。那破布衫是大半做了少奶奶八月間生下來的孩子的襯尿布,那小半破爛的便都做了吳媽的鞋底。


    阿q正傳(5-生計問題)


    阿q禮畢之後,仍舊回到土穀祠,太陽下去了,漸漸覺得世上有些古怪。他仔細一想,終於省悟過來:其原因蓋在自己的赤膊。他記得破夾襖還在,便披在身上,躺倒了,待張開眼睛,原來太陽又已經照在西牆上頭了。他坐起身,一麵說道,"媽媽的……"


    他起來之後,也仍舊在街上逛,雖然不比赤膊之有切膚之痛,卻又漸漸的覺得世上有些古怪了。仿佛從這一天起,未莊的女人們忽然都怕了羞,伊們一見阿q走來,便個個躲進門裏去。甚而至於將近五十歲的鄒七嫂,也跟著別人亂鑽,而且將十一的女兒都叫進去了。阿q很以為奇,而且想:"這些東西忽然都學起小姐模樣來了。這娼婦們……"


    但他更覺得世上有些古怪,卻是許多日以後的事。其一,酒店不肯賒欠了;其二,管土穀祠的老頭子說些廢話,似乎叫他走;其三,他雖然記不清多少日,但確乎有許多日,沒有一個人來叫他做短工。酒店不賒,熬著也罷了;老頭子催他走,嚕囌一通也就算了;隻是沒有人來叫他做短工,卻使阿q肚子餓:這委實是一件非常"媽媽的"的事情。


    阿q忍不下去了,他隻好到老主顧的家裏去探問,——但獨不許踏進趙府的門檻,——然而情形也異樣:一定走出一個男人來,現了十分煩厭的相貌,像回復乞丐一般的搖手道:


    "沒有沒有!你出去!"


    阿q愈覺得稀奇了。他想,這些人家向來少不了要幫忙,不至於現在忽然都無事,這總該有些蹊蹺在裏麵了。他留心打聽,才知道他們有事都去叫小don4。這小d,是一個窮小子,又瘦又乏,在阿q的眼睛裏,位置是在王胡之下的,誰料這小子竟謀了他的飯碗去。所以阿q這一氣,更與平常不同,當氣憤憤的走著的時候,忽然將手一揚,唱道:


    "我手執鋼鞭將你打!5……"


    幾天之後,他竟在錢府的照壁前遇見了小d。"仇人相見分外眼明",阿q便迎上去,小d也站住了。


    "畜生!"阿q怒目而視的說,嘴角上飛出唾沫來。


    "我是蟲豸,好麽?……"小d說。


    這謙遜反使阿q更加憤怒起來,但他手裏沒有鋼鞭,於是隻得撲上去,伸手去拔小d的辮子。小d一手護住了自己的辮根,一手也來拔阿q的辮子,阿q便也將空著的一隻手護住了自己的辮根。從先前的阿q看來,小d本來是不足齒數的,但他近來挨了餓,又瘦又乏已經不下於小d,所以便成了勢均力敵的現象,四隻手拔著兩顆頭,都彎了腰,在錢家粉牆上映出一個藍色的虹形,至於半點鍾之久了。


    "好了,好了!"看的人們說,大約是解勸的。


    "好,好!"看的人們說,不知道是解勸,是頌揚,還是煽動。


    然而他們都不聽。阿q進三步,小d便退三步,都站著;小d進三步,阿q便退三步,又都站著。大約半點鍾,——未莊少有自鳴鍾,所以很難說,或者二十分,——他們的頭髮裏便都冒煙,額上便都流汗,阿q的手放鬆了,在同一瞬間,小d的手也正放鬆了,同時直起,同時退開,都擠出人叢去。


    "記著罷,媽媽的……"阿q回過頭去說。


    "媽媽的,記著罷……"小d也回過頭來說。


    這一場"龍虎鬥"似乎並無勝敗,也不知道看的人可滿足,都沒有發什麽議論,而阿q卻仍然沒有人來叫他做短工。


    有一日很溫和,微風拂拂的頗有些夏意了,阿q卻覺得寒冷起來,但這還可擔當,第一倒是肚子餓。棉被,氈帽,布衫,早已沒有了,其次就賣了棉襖;現在有褲子,卻萬不可脫的;有破夾襖,又除了送人做鞋底之外,決定賣不出錢。他早想在路上拾得一注錢,但至今還沒有見;他想在自己的破屋裏忽然尋到一注錢,慌張的四顧,但屋內是空虛而且瞭然。於是他決計出門求食去了。


    他在路上走著要"求食",看見熟識的酒店,看見熟識的饅頭,但他都走過了,不但沒有暫停,而且並不想要。他所求的不是這類東西了;他求的是什麽東西,他自己不知道。


    未莊本不是大村鎮,不多時便走盡了。村外多是水田,滿眼是新秧的嫩綠,夾著幾個圓形的活動的黑點,便是耕田的農夫。阿q並不賞鑒這田家樂,卻隻是走,因為他直覺的知道這與他的"求食"之道是很遼遠的。但他終於走到靜修庵的牆外了。


    庵周圍也是水田,粉牆突出在新綠裏,後麵的低土牆裏是菜園。阿q遲疑了一會,四麵一看,並沒有人。他便爬上這矮牆去,扯著何首烏藤,但泥土仍然簌簌的掉,阿q的腳也索索的抖;終於攀著桑樹枝,跳到裏麵了。裏麵真是鬱鬱蔥蔥,但似乎並沒有黃酒饅頭,以及此外可吃的之類。靠西牆是竹叢,下麵許多筍,隻可惜都是並未煮熟的,還有油菜早經結子,芥菜已將開花,小白菜也很老了。


    阿q仿佛文童落第似的覺得很冤屈,他慢慢走近園門去,忽而非常驚喜了,這分明是一畦老蘿蔔。他於是蹲下便拔,而門口突然伸出一個很圓的頭來,又即縮回去了,這分明是小尼姑。小尼姑之流是阿q本來視若糙芥的,但世事須"退一步想",所以他便趕緊拔起四個蘿蔔,擰下青葉,兜在大襟裏。然而老尼姑已經出來了。


    "阿彌陀佛,阿q,你怎麽跳進園裏來偷蘿蔔!……阿呀,罪過嗬,阿唷,阿彌陀佛!……"


    "我什麽時候跳進你的園裏來偷蘿蔔?"阿q且看且走的說。


    "現在……這不是?"老尼姑指著他的衣兜。


    "這是你的?你能叫得他答應你麽?你……"


    阿q沒有說完話,拔步便跑;追來的是一匹很肥大的黑狗。這本來在前門的,不知怎的到後園來了。黑狗哼而且追,已經要咬著阿q的腿,幸而從衣兜裏落下一個蘿蔔來,那狗給一嚇,略略一停,阿q已經爬上桑樹,跨到土牆,連人和蘿蔔都滾出牆外麵了。隻剩著黑狗還在對著桑樹嗥,老尼姑念著佛。


    阿q怕尼姑又放出黑狗來,拾起蘿蔔便走,沿路又撿了幾塊小石頭,但黑狗卻並不再現。阿q於是拋了石塊,一麵走一麵吃,而且想道,這裏也沒有什麽東西尋,不如進城去……


    待三個蘿蔔吃完時,他已經打定了進城的主意了。


    阿q正傳(6-從中興到末路)


    在未莊再看見阿q出現的時候,是剛過了這年的中秋。人們都驚異,說是阿q回來了,於是又回上去想道,他先前那裏去了呢?阿q前幾回的上城,大抵早就興高采烈的對人說,但這一次卻並不,所以也沒有一個人留心到。他或者也曾告訴過管土穀祠的老頭子,然而未莊老例,隻有趙太爺錢太爺和秀才大爺上城才算一件事。假洋鬼子尚且不足數,何況是阿q:因此老頭子也就不替他宣傳,而未莊的社會上也就無從知道了。


    但阿q這回的回來,卻與先前大不同,確乎很值得驚異。天色將黑,他睡眼朦朧的在酒店門前出現了,他走近櫃檯,從腰間伸出手來,滿把是銀的和銅的,在櫃上一扔說,"現錢!打酒來!"穿的是新夾襖,看去腰間還掛著一個大搭連,沉鈿鈿的將褲帶墜成了很彎很彎的弧線。未莊老例,看見略有些醒目的人物,是與其慢也寧敬的,現在雖然明知道是阿q,但因為和破夾襖的阿q有些兩樣了,古人雲,"士別三日便當刮目相待"6,所以堂倌,掌櫃,酒客,路人,便自然顯出一種凝而且敬的形態來。掌櫃既先之以點頭,又繼之以談話:


    "豁,阿q,你回來了!"


    "回來了。"


    "發財發財,你是——在……"


    "上城去了!"


    這一件新聞,第二天便傳遍了全未莊。人人都願意知道現錢和新夾襖的阿q的中興史,所以在酒店裏,茶館裏,廟簷下,便漸漸的探聽出來了。這結果,是阿q得了新敬畏。


    據阿q說,他是在舉人老爺家裏幫忙。這一節,聽的人都肅然了。這老爺本姓白,但因為合城裏隻有他一個舉人,所以不必再冠姓,說起舉人來就是他。這也不獨在未莊是如此,便是一百裏方圓之內也都如此,人們幾乎多以為他的姓名就叫舉人老爺的了。在這人的府上幫忙,那當然是可敬的。但據阿q又說,他卻不高興再幫忙了,因為這舉人老爺實在太"媽媽的"了。這一節,聽的人都嘆息而且快意,因為阿q本不配在舉人老爺家裏幫忙,而不幫忙是可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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