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老魏叔。其實你當時根本不用喊的,我和顏哲早就做好準備了。給,你的手電。”


    臨交出手電前,我特意把電光抬一下,看那五個人聽了我的話後是啥反應。不,沒有反應,沒有懼意、愧疚、遺憾,隻有發自內心的、夢遊般的幸福。顏哲已經停止噴灑了,但他們仍在貪婪地大口吸著空氣中殘留的蟻素,我想服用毒品的人我陽台盆栽的榕樹葉上,葉子顫動,枝丫搖晃,但還是支撐不住這重量。風從東麵吹來,雨水砸在窗口上的鐵罩,緊湊又零亂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我把手電遞給老魏叔,但很奇怪,後者半天沒有接。我輕抬手電照照,原來就在這段時間內,老魏叔也已經“沉醉”了,現在他臉上和那五個人是同樣的表情。


    我很遺憾,也很抱愧。這些天來,我已經習慣了他(場員中唯一清醒者)的陪伴,習慣了一雙長者的慈和眼光,沒有了它,我會更孤獨的。但這次他肯定不是在裝假,剛才他在搏鬥中吸入的蟻素太多了。


    我拉拉顏哲,指指老魏叔,愧疚地說:“顏哲,咱們疏忽了,不該把老魏叔也弄進去的。”


    老魏叔對我的話沒反應,現在他看我們的眼神也像其它人一樣是仰視的,虔誠,敬畏,就像塵世的子民仰觀上帝。這種眼光讓我心痛。不過顏哲並沒有太多的自責感,隻是嘆息道:


    “剛才他們在一塊兒混戰,實在沒法分別對待的。不過這有啥關係,吸入蟻素,隻能讓這個好人變得更好,更純潔更光明,讓他和穀阿姨過得更幸福。你說是不是?”


    我隻有默然。從理論上說,顏哲說得一點兒也不錯。我們已經飽嚐了“清醒者的痛苦”,幹嘛非要拉著老魏叔一塊兒受罪。他處在蟻素控製下,隻會和穀阿姨一起,活得更安然更自在。但顏哲的漠然也讓我不快,我總覺得――可能是我的多疑――顏哲其實是希望這個結局的,他不喜歡有雙清醒的目光在近處觀察他。


    我嘆息一聲,挽住老魏叔的胳膊。他也親親熱熱地靠著我,就像從前一樣。不過這種“依靠”的感覺完全調了個個兒,現在,我倒像是他的長輩。


    10 死 亡


    顏哲對那六人說,既然你們已經來了,幹脆連夜把這兒拾掇幹淨吧,這個窩棚已經不需要了。


    於是我們借著那隻手電,把窩棚拆掉,然後把煉製蟻素的設備運回農場,放到庫房裏。那瓶寶貴的蟻素則被大夥兒小心翼翼地輪流抬著,也抬回庫房。荒崗離場部不算近,幹完這些雜活,天已經放亮了。天氣越來越悶熱,漚了一夜,那場雨還是沒下來。我們幾個的衣服都被汗濕透,就來到井台,用解放牌水車汲出井水,輪流洗幹淨。會計室的老霍聽到外邊的動靜,從窗戶裏伸出花白頭髮的腦袋偵察,顏哲笑著喊:老霍頭,是我們,剛加完夜班回來!那顆腦袋又縮了回去。


    顏哲想大家忙了一夜,肯定餓了,就敲開食堂門。炊事班長老畢迷迷糊糊地說:場長,這麽早?顏哲說這八個人加了一夜的班,餓了,給幾個饃先墊墊飢。


    他要了十六個花卷涼饅頭,每人分了兩個。這會兒當然沒有菜,不過我們都習慣了,從牆上的辣椒串上揪下幾個紅辣椒,用手捋捋浮灰,配著饅頭大嚼起來。然後再車出井水,每人趴下喝了幾口,把幹饅頭衝到胃裏。吃完飯天色已經大亮,顏哲對六個人說:回去吧,你們夜裏加班,上午可以不去幹活,回家補一覺。六個人都笑著搖頭,說用不著歇一晌,回屋眯上一袋煙工夫就行。說完就各自回家。


    顏哲很精神,不打算睡覺,到會計室去找老霍。秋季分紅的方案改變後,他想看看新帳是否已經做好。我打著哈欠回去,想抓緊時間補個小覺。早起的場員已經起床,拿著牙缸牙刷來井台上刷牙,看見我們幾個,他們都遠遠地笑著點頭招呼。我前邊的六個人已經快到宿舍了,與宿舍裏出來的人群對麵相遇,他們都停下了,大概是在隨意的寒暄。我還看見穀阿姨迎著老魏叔過來,像農村娘兒們那樣點著額頭數落他,看來昨晚老魏一夜未歸,她肯定急壞了。


    在大禍降臨之前,呈現在我視野裏的,就是這麽一副溫馨的農家樂畫麵。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它會在一瞬間突然碎裂。忽然――是孫小小的尖叫聲!是岑明霞的慘叫聲!是很多男人女人的尖叫聲!叫聲極為悽厲,令人毛骨悚然,比孫小小那晚的慘叫聲有過之而無不及。我急忙向那邊跑過去,看到的是一幕非常怪異駭人的畫麵,剛才還在寒暄的幾對人,這會兒正沉默地摟在一起,不聲不響地用力,他們顯然不是在擁抱示好,而是在默默地掐對方的脖子,用力掐,死命掐。賴安勝在掐林鏡,陳得財在掐岑明霞,莊學胥在掐孫小小,崔振山和王全忠在對掐……其中最令我瞠目的是老魏,他也在用力掐一個女人――是他的“妻子”穀阿姨!是剛才還親親熱熱迎接他的穀阿姨!穀阿姨的手沒閑著,也在同樣用力地掐老魏,不過她畢竟力氣小,這會兒已經被掐得滿臉紫脹。他們倆的表情特別怪異,因為他倆都用眼睛焦灼地盯著對方,顯然是在為對方的命運操心,但兩雙手卻一點兒也不放鬆,這樣的表情特別令人恐懼。


    我大叫一聲,跑過去,用力掰老魏叔的手。不行,他的手像鐵鉗一樣。我哭著喊:老魏叔!老魏叔!你們這是怎麽啦?快鬆手!老魏在百忙中抬頭看看我,目光中滿是迷茫,是無奈,似乎是在對我說:我身不由己啊。我掰不開老魏的手,就哭著喊大夥兒:你們快來呀,快把他們分開呀。其實不用我喊,周圍的人早衝上來了,想把拚命死掐的人分開。但令我絕望的是,這些人衝上來後,都會愣怔片刻,抽動鼻翼嗅嗅打架的人,然後就改變了勸架的初衷,開始對其中一人下毒手,這讓局麵急速惡化。我很快發現,被眾人群毆的全是昨晚去荒崗那六個人,縱然他們幾個都身強力壯,但在大夥兒的群毆下很快奄奄一息。而原先在他們手下掙紮的人,像岑明霞、孫小小等這會兒已經被救出來,趴在地上大口喘息,或在吼吼地幹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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