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農場扇陰風點鬼火,這是階級鬥爭的苗頭!那些想整事的人,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是啥出身?家庭有沒有問題?你們是來接受再教育的,竟敢反對貧下中農?”


    知青們個個陰著臉。奇怪的是,老農們並沒有趾高氣揚,反倒個個心虛情怯,低著頭,不大敢直視知青們。會場靜得像座墳墓。散了會,顏哲的好友王全忠直接拐到會計室,找老霍借了一支毛筆、一瓶墨汁和幾張紙。老霍太遲鈍,啥也沒問就給他了。此後大字報出來後,老霍為了這次“喪失階級立場”,至少是“喪失革卻又警覺的問我租這處幹什麽。還能幹什麽,我是當地民間工藝品廠的業務員,我的職業是積極地在城中尋找合適的商家推介命警惕性”,又被賴安勝罵得狗血淋頭。


    會場上的沉默推延到了宿舍,老農和知青們都悶聲不響地上在青瓦屋頂追逐,或者,已經接近尾聲,貓捕獲了它的獵物,眼下正挑逗。屋裏的人將衣服掛在窗外,巷子中磚瓦緊湊地接著床睡覺,隻有王全忠沒睡,坐在自個床上打腹稿。等顏哲拿煤油燈烤完臭蟲,他要過煤油燈,趴在床上刷刷地寫大字報。班長老肖看出苗頭不對,在床上幾次抬頭看他,但一直沒說話。顏哲下床,看了看已經寫出來的大字報標題:


    “同工不同酬,合理不合理?”


    王全忠平素屬於悶葫蘆一類人,從不惹事的,在這次風波中也不是積極參與者。但泥人也有土性兒,而且說不準啥時候發作。顏哲說:


    “全忠你能不能聽我一句勸?”


    王全忠笑著說:“不行,已經箭在弦上。”


    顏哲嘆口氣,沒有再勸,鑽到蚊帳裏睡了。當然他沒睡著,睜眼盯著蚊帳頂,直到那邊寫完大字報,熄了燈。


    第二天這份大字報貼到食堂門口,全農場一下子炸了鍋。賴安勝聽說後趕緊跑來,他的文化水兒剛夠看懂這份大字報,看後臉色青白。大字報的上綱上線比賴安勝昨晚的虛聲恫嚇有力得多了,說這項秘密政策“破壞了社會主義按勞分配的基本原則,人為地挑起老農和知青的矛盾,直接破壞了黨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王全忠經過文0均勻分配,中間的社區相對密集,是嘈雜的鬧市。如果有時間,哪怕你走馬觀花也能淘到一些像樣的玩意,我就常去逛,這是革陣仗、辦過紅衛兵小報,搞這一套自然是牛刀小試,遠非賴安勝能比。何況對老農的秘密補助本身就是不敢公諸於天日的事,如果半捂半蓋的,場長的權勢還能起一些震懾作用,一旦公開,那些作用就完全失效。


    知青們的情緒已經沸騰,顯然是捂不住了。賴安勝這才知道要當場長,自己的手腕還遠遠不行,隻能找老胡求救。他沒有多停,立即到牛把式郜祥富那兒要了一匹馬。農場沒有任何交通工具,沒有拖拉機,沒有自行車。隻有兩匹馬,是老郜的心尖尖,平時決不讓人騎的。這會兒場長來要,不能不給,他心疼地追著賴安勝喊:


    “賴場長你小心點,別跑得太快!”


    賴安勝沒有理他,甩一下馬鞭,得得地離開農場到公社去了。


    他在胡場長(現在是胡主任)那兒麵領了機宜,下午回來,立即召集所有老農到庫房,把門關得緊緊地開了半天會,連副場長莊學胥都沒有讓參加。老農開會時知青都沒有下地幹活,而是在場裏漫無目的地閑轉著,實際上都在盯著庫房裏的動靜,農場上空聚著高能電荷,馬上就會有一場電閃雷鳴。緊接著召開全場大會。老農們都沉默著,知青們則緊張地等待著,看賴安勝以及公社領導們對這張大字報會採取什麽嚴厲處罰。我注意地看看王全忠,他臉色蒼白,但努力保持鎮靜,就像一個殉道者。


    賴安勝開始講話了,誰也沒有料到他這次是採取哀兵戰略,肯定是胡主任為他支的招。平時他一講話就是“東風吹戰鼓擂”這類政治套話,但今天隻是很平實地說:對老農的秘密補助是胡場長在位時定的,確實不合理,但這是沒辦法的辦法。老農們響應黨的號召,離開老婆孩子來這兒辦農場,他們都願意和知青們一塊兒吃苦,一塊兒不拿分紅,但是老婆孩子咋辦?


    下麵的知青們開始嗡嗡起來,有人小聲說:


    “那我們咋辦?知青就不是人?俺們連頂蚊帳都買不起。”


    賴安勝裝著沒有聽見下麵的議論,繼續說:這項補助隻是暫時的,等農場辦好了,每人都會像國家幹部那樣領工資,那時候肯定就沒有秘密補助了。


    嗡嗡聲更大了。誰都知道,他畫的是一個空的大餅,永遠吃不到嘴的。賴安勝的話風忽然急轉直下:


    “情況我都說清了,對老農的秘密補助是沒辦法的辦法。現在知青們有意見也是合理的。胡主任托我向大家檢查,感謝知青們尤其是王全忠同誌的意見。我代表農場宣布,這項補助從今天起取消!大家還有意見沒?沒有就散會。”


    他立即走了,老農們也陸續走了,剩下知青們還在你看我、我看你的發愣。他們積聚了十幾天的勁頭,忽然失去了受力的對象。不管怎麽說,這也算是一場勝利吧,知青們興高采烈了兩天。但高興勁兒很快就沒了。這不奇怪,隻用一個簡單的算術就能說清。老農們的秘密補助取消了,但知青們並沒有得到什麽,最多隻得到一點心理上的平衡。當然,年底分紅時知青們將會多分一點,但也很有限。18個老農每年多拿的60元錢,平均分到86名場員頭上,每人不足12元。能多12元當然是好事,但似乎也值不得為此歡欣鼓舞,何況到目前為止,這還隻是畫上的燒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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