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顏哲從來不在這些虔誠的聽眾之中。可能並不是因為高傲,而是因為自卑。他知道自已不屬於那個圈子,強擠進去沒的讓人憎厭,所以也就不去湊群。


    宋天明睡得很香,赤著上身,攤手攤腳地睡成一個大字,鼾聲帶著胸腔深長的共鳴。看情形他肯定不知道校園裏發生的血腥,當然能良心清白地睡覺。我在門口猶豫一會兒,不願經過他身邊,就折回頭,從大宿舍的另一個門進去。顏哲果然也在熟睡。這個大宿舍中隻有他們倆人在睡覺,恐怕此刻全校師生中能夠安睡的也唯有他倆了。看來,在高音喇叭召喚“願意革相對密集,是嘈雜的鬧市。如果有時間,哪怕你走馬觀花也能淘到一些像樣的玩意,我就常去逛,這是個人的職業習慣。巷子命的紅衛兵”時,顏哲清楚自己的身份,沒有去,因而躲過了目睹父母被打的悲劇。


    我悄悄走近他身邊,佇立很久,借著路燈透進窗戶的昏暗光亮端詳他緊蹙的眉頭,聽著他細細的鼻息聲。他眉宇清秀,清秀間透著勃勃英氣,我常常無端地想像著,唐朝著名的儒將張巡(他的籍貫就是北陰所屬的鄧縣)大概就是這個麵容吧。我覺得他這會兒能夠安睡是最好的結局了,雖然明天他仍得麵對現實,但至少今晚他不用忍受心靈上的“進行時態”的折磨。我真想摸摸他的手,或者用臉膛挨挨他的臉膛。但我最終沒有打擾他,悄悄退出去了。


    我又在校園裏轉了一會兒。正是黎明前天色最黑的時候,史地生教研室裏的暴行已經結束,牛鬼們被押回自己的屋子,疲憊不堪的學生們一群群回宿舍去。我想我也該回屋了,就尾隨著前邊的人群往回走。路過女牛棚時,忽然聽到屋裏有人尖聲喊叫,我急忙跑過去。竟然是顏哲的媽媽!我簡直不相信,一向慈和穩重的袁阿姨會發出這樣恐怖的聲音。但不會錯的,女牛棚裏隻有她一個人。


    那兒已經聚了十幾個紅衛兵,又有一行人匆匆趕來,為首的是莊學胥。他們圍在門口,表情嚴重地聽她揭發丈夫。袁晨露焦灼地說,他們夫妻被抓前曾事先約定,一旦哪個受不了批鬥就自殺,另一個聽到前者自殺的消息將追隨其後。他們事先為此做了準備,都在鞋底藏了保險刀片。為了證實她的揭發屬實,她真的從鞋底取出半邊刀片。這讓周圍的人我要發芽。”記得初來時,我在小巷中穿行,尋找這稚嫩的朗讀聲,不一會暈頭轉向,隨即問個老太太附近有房子出租麽,熱大吃一驚。黑幫們被抓起來時,工作組為防止他們自殺,已經布置學生們進行了徹底搜身,連鋼筆、皮帶和小手絹都收走了。對這一點,久經運動的工作組有著豐富的歷史經驗。但他們沒料到,這對黑幫夫妻竟然把刀片藏在鞋底裏。


    袁晨露近乎狂燥地求告:“我料定他今晚會自殺,肯定會自殺。你們得趕快去製止,晚了就來不及了!”


    得知這樣的階級鬥爭新動向後,莊學胥立即帶人往男牛棚跑去,我也緊緊跟在後邊。等一行人氣喘籲籲地跑去,已經晚了。一個人隻有四到五升血液,全部流光並不需要太長時間。男牛棚裏一共關著五個人,其餘四個這會兒都在地鋪上躺著,竟然睡得很熟。雖然他們剛剛經過煉獄的煎熬,但肉體的疲憊戰勝了精神的恐懼。顏伯伯窩在牆角,半躺著,似乎也是在睡覺。但我一眼看到,一道血液之河自他身下流出,一直蜿蜒到門口,屋裏散發著濃烈的血腥氣。我眼前一陣發黑,幾乎暈過去。


    莊學胥把門口的看守踢醒,大罵一通,命令立即喊校醫來。校醫衣冠不整,心驚膽戰地跑來,試試死者的氣息,翻翻眼皮,膽怯地說:


    “莊主著上身直去廚房,廚房真沒勁隨手拿了個東西是個西紅柿,右手提了玻璃水壺便向陽台走去,嘩啦嘩啦地搖晃著玻璃水壺。附席他沒救了,瞳孔已經散了,身體也開始涼了。”


    莊學胥轉而大罵顏夫之,罵他“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死有餘辜”!他暴怒地踢著同屋已經被驚醒的牛鬼,說你們誰還想學他?盡管去死,我撐著你們!但我看出他內心有怯意,他是以厲聲咒罵來掩蓋自己的膽怯。畢竟這是學校裏第一個死人,是在他所激起的歇斯底裏的群毆後自殺的。莊學胥罵了一通後匆匆離開,肯定是去找工作組組長討主意。


    莊學胥臨走看到我,也看到我不受控製洶湧而下的淚水。他狠狠瞪我一眼,走了。走了兩步後又回頭來命令:


    “郭秋雲你去!看好袁晨露,別讓她也自殺!”


    他特意指派我去,也許這一剎那他在想,此刻派一個和袁晨露有特殊感情的人做看守,她會最盡心吧。我對這個命令沒有牴觸,匆匆趕到女牛棚。原來的看守是一位小個子低年級女生,已經困得支撐不住,很高興有人來換班,哈欠連天地走了。袁阿姨一直扒在窗口向外看,心驚膽戰地等著有關他丈夫的消息。這會兒看到我,看到我躲躲閃閃的目光,於是她什麽都明白了。其後,她的平靜出乎我的意外,一句話也不問我,隻是抹去眼中湧出的淚水,悄悄退到她的床上,睡了。


    我默默守在門外,透過開著的門,警惕地監視著她的動靜。黑幫們睡覺不許關門的。我已經不是第一次來看守她,幾乎每次值班時,看到的都是一個不變的場景:她坐在椅子上,頭低著,一動不動,默默地寫檢查,似乎身體與椅子已經連成一體。我發現她臉上不時閃過痛苦的神色,有時悄悄動一下屁股,用不易覺察的幅度捶捶腰眼。後來我才從其它黑幫口中了解到,他們當牛鬼期間,最怕的甚至不是批鬥,而是坐著寫檢查!長期的單一動作,使腰椎間鑽心的疼痛,那種劇疼簡直能令人休克。還有,腿部下垂的時間太長,都浮腫了,一按一個深坑。學校的牛棚生活連監獄裏的放風都沒有,唯一的休息時間就是解手。所以,他們對這點時間非常珍惜,甚至可以說,那片刻的享受成了當時他們活下去的唯一誘惑。後來學生們煩了批鬥黑幫,把矛頭轉向走資派,不再逼老黑幫們寫檢查,而是勒令他們出去幹重體力活,勞動改造。黑幫們說:你們根本不知道,那對我們簡直是天下大赦呀,我們個個都歡天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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