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姐那時已經在舊城縣當工人,雖然遠在百裏之外,但一顆心仍掛在家裏。她空閑時間就四處找野食,檢麥穗、遛紅薯、采榆錢兒(榆樹的果實),然後像田鼠一樣,一趟一趟地往北陰的家裏搬。有次她動用積蓄買了一小袋黃豆,用自行車拖著,高高興興地送回家。舊城縣離市裏有120裏地,等她走到門口,停下車,立即傻眼了:後座的黃豆袋子沒捆好,不知道啥時侯掉了。那時候天色已經落黑,再回去找就太晚了,但這一袋黃豆太寶貴了啊。她沒有進屋,哭著走上回頭路。好在她走時帶著一把應急的手電,順著來路找了七八裏地,那袋黃豆還好好地躺在路邊,因為天黑,沒人發現。大姐破啼為笑,綁好袋子趕緊往回蹬。那天我半夜被驚醒,見大姐滿頭是汗,正高高興興地給媽訴說找黃豆歷險記。媽心疼地直罵她:傻,守財奴,天這樣黑還回去找,碰上壞人咋辦,終不成為一袋黃豆送了命?不過那時雖然人們都挨餓,社會秩序還好,沒有聽說有攔路搶劫的。


    慢慢地,所有這些能進嘴的東西都越來越難找了,原因很簡單,全國有六億雙眼睛在找它們。到三年困難時期的最後一年,我記得發生了兩件事,一是我媽浮腫了。她為全家尋覓來那麽多的吃食,但她本人卻浮腫了,小腿虛胖,用手一摁就摁出一個深坑,很久不會復原。其實這還算輕的,農村好多婦女餓得患了子宮下垂病,子宮從陰出嫩芽, 奇怪的是有一盆居然掙紮著開出了紅色小花,因為隔著遠,沒看清楚是什麽花。雨滴追逐著雨滴,落在我陽台盆栽道裏墜下來,用公家免費發放的子宮托托住後才能勉強行走。媽是把吃食勻給我爹和我了。我爹當搬運工,拉人力車,這個活計俗話叫“毀人爐”,幹長了身體會熬垮,所以搬運工們即使再窮,吃飯時都不心疼,二兩小酒,一盤豬頭肉是少不了的。三年困難時期,豬頭肉是吃不上了,媽隻有從牙縫裏省出來一點糧食貼給我爹。我爹知道媽得浮腫病後,很心疼,從此吃飯時逼著我媽先吃。


    我記得的第二件事是顏伯伯下了狠心,動用了顏家的老底兒,買了兩麻袋紅薯幹,給我家一袋,他家一袋。他說,再難,也要讓兩家人熬過這個荒年!兩袋薯幹共花了250元,這在當時可以買到三間新瓦房了。顏伯伯工資很高,每月150元,是全市教師中最高的。但他們夫妻兩個都不會“扣著”過日子,比如他喜歡聽京戲,來北陰市後,這兒沒有京劇團,他就改聽漢劇並很快迷上了。據他說漢劇叫漢調二皇,實際是京劇和所有皮黃腔係劇種的真正源頭哩。他雖是本地出生,但不喜歡豫劇,說豫劇唱腔太吵,戲詞太土,而漢劇的戲詞較為文雅,其劇目如祭風台、李密降唐、九焰山等,他是百看不厭。他每個周六都要帶家人去看戲,如果不坐人力三輪的話,就一家三口手拉著手走著去,在我們城市也是一道景觀,因為那時不興男人和女人拉手的。顏伯伯也帶我去過幾次。他到了戲院門口後不用到售票處去買票,找一個賣瓜子的老頭買幾包瓜子和一盤精緻點心,不用他張口要,老頭就會主動把買好的前排好座位的票給他。這種做派,這種奢侈,在我爹媽看來簡直是不可原諒的,我媽經常勸袁阿姨:


    “袁家妹子,可不能這樣大手大腳,好年景也不能忘了災年啊。”


    袁阿姨平和地笑笑,以後仍是我行我素。事實證明了我媽的遠見,等災年來臨時,顏家幾乎沒有什麽積蓄。顏伯伯決定買這兩袋保命糧,也是傾囊而為了。


    可惜他的決策太晚,兩袋紅薯幹全沒派上用場。那時國家政策已經變了,給農民們分了自留地,結果,形勢好轉之快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我的印象中,不久我們就能吃飽飯了,我媽的浮腫病也很快痊癒。再沒人願意吃那些陳年紅薯幹,顏家的那袋紅薯幹生了蟲,被顏哲拖出來扔到垃圾場。我家那袋,我媽當然捨不得扔,隔三差五要煮一鍋,逼著大家吃,弄得我爹和我對紅薯幹徹底倒了胃口。我曾埋怨顏哲:


    “都怨顏伯伯!都怨他!送我家的紅薯幹太多,咋吃也吃不完,弄得我整天胃裏泛酸水。”


    我還威脅他,下次我媽要是再逼我吃煮紅薯幹,我就端到顏家和他換著吃。顏哲聽著我“忘恩負義”的指責,隻是笑,說:


    “行啊,你就端來,咱倆換著吃吧。我這麽長時間沒吃,有點饞它了。”


    三年困難時期,顏伯伯常常供著我爹吸菸。那年頭什麽都缺,不光缺吃的,也缺香菸、火柴、奶粉、白糖、針、頭髮卡子……即使有錢也買不到。顏伯伯多少算是例外,他雖然淪落,還享受著高級知識分子待遇,有定量供應的食油票、糖票和煙票。但誰都沒想到,後來為此鬧了很大一場風波,導致我爹和顏伯伯基本上斷交。


    公平說來,這事絲毫不怪顏伯伯,全怪我爹。其實也不怪我爹,因為事件的起因是怪他比別人自覺和厚道――我這麽說,隻會越說越糊塗,事情是這樣的:那個時期,街坊上的菸鬼們打熬不住了,就會結伴到顏家,顏伯伯總是慷慨地掏出“白河橋”香菸散發,讓每人吸一兩隻,多少解解癮。大夥兒把這起了個很貼切的名字,叫“香菸吃大戶”,因為在中原地帶的歷史上,災年來臨時窮人總要結著夥子到富人家強吃強喝,叫做“吃大戶”。日子久了,我爹首先覺得難為情。顏先生菸癮也不小,來討煙的菸鬼又多,他一個人哪能管得全?他自己都不夠吸呢。後來我爹執意不再參加這樣的會餐。弄得顏伯伯很納悶,一再問我媽:郭家兄弟是不是對我有啥意見?咋不來我家吃大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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