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羅迦山的道路布滿霧氣,這片妖異的朦朧比起遠處城內不知要濃鬱多少,以往還算熱鬧的山林此時萬籟俱寂。


    好似連一直呼嘯的秋風也完全穿不透這處靜謐,而越是朝著那處廟宇前行,霧氣的濃度幾乎成倍增加,以至於給人完全迷失的錯覺。


    走在最前頭的裴斐眉頭緊緊皺起,粗狂的眉目間多了一絲猙獰之色,他隨手推開眼前淡紅色霧氣,手上傳來粘滯之感。


    霧裏的妖氣呼之欲出。


    放出去的冥蟬已經在前方探路,這次他沒有留手,一次性將三隻五十四年的老蟬全放了出去。


    分別在三個不同的方位,而傳回來的信息別無二致,斑駁的樹影,殘破的骸骨,從山下到山腰這段不遠的路程已經毫無生氣。


    領頭的漢子不禁回頭看了一眼後方的臨時隊伍,腦海裏關於血肉浮屠的記憶再次浮現,沉重的心情加重幾分。


    盡管他和隊伍裏幾個人並不熟悉,但如果可以的話,他還是不希望任何一個人折在這裏。


    如此程度的妖氣,如此強大的破壞力也是他平生僅見,可以確定是妖王無疑了。


    裴斐身後眾人臉上也多少有些不安,以他們的修為,隻是在進入羅迦山的一霎久已經明白這其中的凶險——畢竟霧氣中所散發出的濃重腥氣令人幾欲嘔吐。


    秦隕和瞿應分別警戒左右兩側,兩人的身影飄忽不定,夏侯堯則是緊緊跟在裴斐身後,作為極擅正麵作戰的練體高手,他和裴斐時刻相互策應。


    朝峰和林鳶兩人則是綴行在隊伍最後,將劉崇、枚炳年和秦雙玉護在中間,這是出發前就已經指定的戰術,盡量讓較弱的人員晚參戰,以避免一個照麵就被瞬殺,直接失去戰鬥力。


    對於這樣的安排秦雙玉自然沒有任何問題,事實上,由於大家對於她的能力實在不了解,她並沒有接到任何實質上的安排,裴斐留給她的隻有幾句話。


    見機行事。


    此刻的秦老板顯然是隊伍中最悠哉的一個,她倒是不想立功,也不願出風頭,最好是這幾個傻大憨粗的多出點力,她全程在後方觀戰就行。


    不過行進間她卻總是覺得不太自然,好像總有道目光一直在打量自己。


    回身看去,果然不出所料,那個開著洞明的挨千刀王公子,在向前探查的同時,總是有意無意的掃過自己身體,讓她如芒在背。


    於是她主動降慢步伐直到和朝峰平齊。


    陰陽怪氣小聲道:“怎麽快要打仗了王公子還有心情幹這種勾當。”


    朝峰聞言則完全沒會到意似的,兩隻眼睛繼續集中在前方,嘴裏滿不在乎地說道:“主要在下見識短淺,實在沒見過活著的落花洞女。”


    這句話更是讓秦雙玉火大,她現在完全有理由相信,這個人不是有意針對她,而是單純的嘴賤,永遠別想從他嘴裏聽到任何一句好話。


    怒上心頭的秦老板心底暗暗發誓,待會兒動起手來你,那個什麽妖王最好先拿這小子動手,自己絕不出手。


    “那你現在見到了?”


    “嗯,和我想象的有點不太一樣。”


    秦雙玉疑惑道:“哪裏不一樣?”


    朝峰收回目光,仔細打量了一下眼前人,略加思索脫口而出道:


    “我還以為洞女都是年輕漂亮的呢。”


    秦雙玉改變主意了,如果妖王要對這人下手,她一定第一個站出來幫忙。


    走在隊伍中間的枚炳年一臉愁容,配合上他本就蠟黃的臉色,看起來甚至一副病態。


    他對此次行動似乎並不看好,尤其是在目睹身後兩人還在“打情罵俏”時,一向謹小慎微的他實在想不通為什麽他們在這種關頭還是滿不在乎,他甚至有些質疑這幾個人的專業能力。


    他不得不環視了一圈左右,卻發現那個叫劉崇的軍官絲毫沒有受到任何影響,隻是默默的前進,眼底深沉好像在思考著什麽。


    行進間最前頭的裴斐打手勢讓隊伍停留下來,此時距離目的地的廟宇已經不足一裏,眾人聚集過來圍成一圈,等待著裴斐發話。


    裴斐收回幾隻眼睛更加幽綠的蟬收回領口,鄭重看向朝峰,問道:“怎麽樣,有什麽發現。”


    朝峰也收起輕浮:“沒辦法,外圍還能勉強看清,更何況還有那個離譜的陣法阻隔。”


    裴斐點頭示意,“我這邊情況也差不多,這妖霧活性很強,似乎還有隔絕感知的功能,冥蟬給到的信息也很模糊,結合到妖王的特殊性,不排除我們已經被發現的可能,一旦交手,不要留力。這次是對方主場,不要給他啟動後手的機會。”


    眾人應聲,裴斐又吩咐道:


    “一旦不成功,就切換第二套方案,盡可能把對方手段都逼出來,給瞿應發動森羅創造條件,運氣好的話或許不會出現傷亡。”


    話是這麽說,但著實缺少些說服力。


    裴斐大手拍了拍一旁的瞿應肩膀,語重心長道:“不要急躁,一定到最關鍵時候再出手,我相信你。”


    瞿應神情嚴肅,重重點頭。


    裴斐接著說道:“如果前兩次都沒能成功,那就隻能待機而變了,枚炳年,提前準備好金甲符籙,劉崇給我玄錘、金鞭加持,給夏侯銅甲加持。朝峰和林鳶負責外圍牽製,至於你……”


    眾人都看向秦雙玉,讓她有些不自然。


    “在所有人氣絕的時候,可能需要你暫時拖住。”


    秦雙玉輕聲答應,但還是輕啐了一口:“真是的,幾個大男人叫我一個弱女子頂……”


    “都明白了嗎?”


    眾人齊聲回應,重新拉開陣型向著寺廟行去。


    幾息時間過去,那片死寂的廟宇幽然出現在眼前,籠罩著羅迦寺的大陣此刻沒有現形,而眾人還是清晰無比的看到了寺內外兩個不同的世界。


    身處最中心的寺廟不存在任何霧氣,卻給人另一種完全不同的壓迫感,那些看起來平靜祥和的樓宇間好似隱藏著血海屍山,浪潮噴湧正擇人而噬。


    裴斐還是照例放出冥蟬,朝著夏侯堯所指的方位飛去,在什麽都不知道的情況下貿然進入,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隻可惜那些嗡嗡翱翔的蟬全都失去了聯係,宛如石沉大海。


    隻有三隻老蟬歪歪扭扭地踉蹌著飛回。


    得到的信息也極其有限,好像整座寺院除了幾處還算像樣的建築和散落在各處的人骨之外,便再沒了任何動靜。


    而那些骨頭,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就是這一方妖穴內淪為眷族的僧人們。


    裴斐示意朝峰上前來。見狀朝峰即刻躍起,靈巧落在前者身旁的樹枝上。


    手印暗結,金光乍起。


    洞明這門術法哪怕是在歲引司內也能的上上等,具有破障,升覺、望氣等多種妙用,雖然裴斐不知道這個自稱野武人的年輕人從何得來,但顯然此刻能發揮大用。


    而這,也是他明知對方隻是通脈境還要帶上他的原因。


    朝峰盡可能將視線投向更深處,距離拉近之後,能發揮出的效果比起在外圍時好了很多。


    隻是凡俗之物的院牆樓台被輕易略過,凝神尋找著妖氣聚集最濃的地方。


    沒有,到處都沒有。


    但周圍的一切現象沒有一處不在告訴他,對方就在羅迦山境內。


    正當他要出言提醒時,一股前所未有的凶險之感降臨。


    “施主可是在找貧僧?”


    朝峰視線受阻,一件破舊的僧衣出現在麵前。


    “小心!”


    “瘋子!”


    兩聲暴喝同時響起,分別來自近處的裴斐和一直關注著這邊的林鳶。


    血氣,妖氣,戾氣,狀如井噴。


    朝峰根本來不及反應,隻能下意識朝著感知到危險的方向丟出大團陽火,將身前蔭鬱的空間照如白晝。


    幾乎同時,一片血色雲霧籠罩下來,兩者好似滾油撞入沸水,瞬間爆綻開來,青黑煙塵噴湧而出。


    看似勢均力敵,然而在那片血雲之中,一隻幹癟的老人手掌飄然遞出,落在朝峰臂膊。


    一旁的裴斐同樣不慢,在破舊僧袍出現的一瞬,他所處的一方天地霎時一黑,夜幕閃過,肩頭兩道星光亮起,一股強烈的煞氣鋪展開來,單掌向朝峰身前劈將過去。


    林鳶在出聲提醒的同時,身體亦化為一道青色流光射去,劍鋒之上卻是暗色光芒,一個小型的極日冕日輪已經凝聚其上,無聲無息劃過空氣。


    所過處樹木枝幹雲氣煙團全都化作烏有,直指僧袍腰間,欲攻敵所必救。


    隻可惜,那襲僧袍的主人動作實在太快,林鳶和裴斐的攻擊還未到來,就看見朝峰已像個破沙袋似的崩飛出去,人在空中就傳來一道令人牙酸的骨折聲。


    而此時林鳶和裴斐的攻擊才堪堪擊中。


    隻見那僧袍後背詭異扭動,筋肉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增生、膨大,向後鼓脹起來,宛如一張血肉華蓋將裴斐的掌勁全都隔絕在外。


    頭也不回,又一掌抓住橫掃過來的日輪,暗色光芒將整隻枯瘦手掌消融殆盡,隻剩白骨,周圍的血氣更是被蒸騰一空。


    不過也到此為止了,那隻隻餘白骨的手掌還是一把抓住了劍尖。


    “是你壞了彌勒。”


    話音未落,一聲清脆的金屬崩壞之聲響起,劍尖已經被折斷,順手彈射出去,林鳶橫殘劍一隔,金鐵交擊之下手中劍險些脫手。


    形式瞬息萬變,裴斐一擊不成已經後退,他高大的身影後閃出夏侯。


    不怒金剛身發動,皮膚覆蓋上一層鎏金之色,雙臂異樣地伸長,一柄玄幽長柄錘赫然在握,自下而上撩向僧袍主人襠間。


    頭頂之上,暗淡天光之下,兩柄丈餘長的凹麵金裝鐧虛影奮然鑿下,一道金斬符籙瞬間燃燒殆盡,巨大無匹的斬擊緊隨其後。


    是一直在外圍的秦隕和枚炳年接過了戰場,雖然幾人是第一次合作,但大家都不是初出茅廬的雛鳥了,倉促應對之下還是打出了一係列連貫的配合。


    然而那中心的人物麵對四麵楚歌依舊泰然,背後血肉扭動著變化著形態,精確對上了轟頂而來的鐧影和斬擊,非但如此,那些膨脹的血肉還有餘力分出部分環繞而上,或箍或鑽。


    正麵,被日輪燒毀的手掌,血肉翻卷,頃刻完成再生,單手結出佛家的降伏之印,與身前和玄幽錘頭悍然相撞。


    在血氣的不斷侵蝕之下,無論是鐧影還是還是錘頭都不過僵持了一瞬便在空中炸碎成漫天光影。


    眾人也趁著空隙重新整理好被衝散的陣型,夏侯堯和裴斐再次並排,將枚炳年和劉崇護在身後,手持雙鐧的秦隕落在不遠處。


    血氣煙塵緩緩沉寂。


    另一邊的林鳶提著殘劍,手臂還在微不可察地顫抖,目光死死盯住陣中。


    在他身後不遠處,一身狼藉的朝峰從幾處斷落的樹叢間走出,抱著已經斷掉的左臂,呼吸不穩,口鼻間隱隱有血跡溢出。


    他咳嗽了一聲,用陽火燒盡殘留在身上的血汙,嘴唇翕動不知罵了句什麽。


    這時候眾人才看清,在那煙塵中心的僧袍主人,分明就是一個身上沒有幾兩肉的老僧。


    看似行將就木,那幹癟的身軀內卻好似有血海翻湧,鬆垮的皮膚正不規則的波動。


    這位混身散發著不詳和危險氣息的僧人正是羅迦寺主持空識,或者說,曾經的空識,現在的羅迦妖王!


    隻見那老和尚單手結蓮花印,麵容慈愛而安寧,低眉頷首,儼然一副高僧大德的模樣,與他帶來的壓迫感截然截然不同。


    老和尚另一隻手自然垂下,手掌裏分明提著一隻人頭,那人頭脖頸處扭曲變形,筋斷肉碎,顯然是被大力強行擰斷,血水淋淋灑了一地。


    再看人頭時,麵容姣好,長發散亂,不是秦雙玉還能有誰。


    一切發生的太快,眾人絲毫沒注意到的情況下就已經減員,回過頭去再看時,身著華服的秦雙玉隻剩下一句無頭的身體突兀地倒在哪裏,領口處脖頸的斷茬不堪入目。


    身軀幹癟灰敗,已經沒了一身血氣。


    幾人心裏如遭雷擊,有些晃神。


    老和尚視線聚集過來,就這麽一手結印,一手持人頭端正行了個佛禮。


    口中念念有詞道:“喃嘸伐折羅金剛菩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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