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突兀的敲門聲響了兩遍,屋子內兩人同時停止了動作,眼神看向門口,不同於布衣青年的不知所以然,書生似乎早已有所預料,直道老和尚未免太過於心急,於是示意同伴好戲就要開場。


    青年劍不離身,起身拉開了房門。


    “阿彌陀佛,監寺師叔有請二位施主移步飯堂用餐。”原是剛才隨空遠迎人的小沙彌,一盞不昏不亮燈籠剛好能照亮身前一小片範圍,而沙彌身後的空間卻被黑夜填滿,屋內的光亮和屋外的黑暗涇渭分明。


    照出小沙彌臉上的僵硬,一直舉在胸前的手也沒放下來過,整個人透著一股機械的茫然。


    如果說老和尚手段高明一些才讓布衣青年看不出端倪,那要是從這個小的身上再咂摸不出一點門道,那他確實可以自愧不如狗了。


    白麵書生沒有聽到門口的聲音就即刻動身,而是對正在重新背起木匣的青年眼神示意,似乎是為了彰顯自己的聰明才智。


    他悠然說道:“小師傅,請問你家住持師叔現在何處啊?”


    豈不料小沙彌好像沒有聽到他說話似的,嘴角扭曲抽搐了幾下,再次用那機械的聲音說道:“阿彌陀佛,監寺師叔有請二位施主移步飯堂用餐。”


    這下子莫說狗,就算是“覺”並不出眾的布衣青年也了然了,二人默契的對視一眼,雙方都明白了對方的意思,既然對麵已經平炮,哪有不跳馬的道理,跟上去看看。


    小和尚一見兩人動身,就自覺地打著燈籠走在前方帶路,見兩人走的慢了還會特地站停等候,隻是期間再沒有說過一句話。


    走過兩個回廊來到寺院飯堂,這裏是平時僧人們用齋的地方,不過此時已經沒有任何僧彌,倒是先前先一步住進來的行商們已經在候著了。


    見到二人進來,其他人略微側目看了一言並沒有多說什麽,有一搭沒一搭的吹著散牛,老粟客氣地抱拳笑笑,也沒有攀談的意思。


    一旁的枚先生取下了鬥笠,蠟黃色的臉上寫著生人勿近,同桌的老二和少年反而好奇的打量著他們,就連剛被叫醒還一臉倦意的少年瞌睡都醒了許多。


    除了幾個已經睡熟不願再起的人以外,其他人都已經到齊,對於這群趕路一整天隻吃了些幹糧的漢子來說,沒有什麽能比一碗熱氣騰騰的活麵更能抵禦腹中饑渴和秋夜漸起的寒氣,再不濟若有熱水洗個腳也能緩解一整天積累的疲勞。


    於是小和尚前去敲響他們禪房的木門後,眾人也就幹脆利落的起身。心想剛剛以為監寺隻是客氣,沒想到大師果然慈悲,這麽晚了還讓夥房開火,有麵條喝誰想吃那冷冰冰幹巴巴的烙餅。


    等到二人也落座,老和尚空遠才姍姍來遲,臉上還掛著那過分熱切的笑容,兩個小沙彌亦步亦趨地守在旁邊。


    老和尚空遠還是客氣的先行過禮,才落座和眾人攀談起來。


    老粟一行人除了任誰都拒之千裏的枚姓武人枚先生,和尚且處於半夢半醒的少年以外,其它人都表現出了十成十的熱情。


    要不說饑餓才是人類麵對的最大困境,一些平日裏少言寡語的漢子在此時少見的話也多起來,冷清到死寂的寺院裏終於恢複了些許人氣。


    倒不是說寺院提供的素麵有多麽美味,不出意外的話還是一樣的清湯寡水,隻是大家心底都在隱隱期待著,明日一大早踏出山門,這就是羈旅在外的最後一餐了,無論身在在哪裏,回家的鍾聲敲響之時,總不免令人心中泛起波瀾。


    書生玩味的看著這一切,好像回家確實是一件普遍值得期許的事情,有時候他會想,人和妖鬼的區別是什麽,是氣的載體不同,還是修行的方式有別,燈影搖曳之中他心思一動,或許人和妖物的區別就是人會有家的概念和戀家的情感,就像傳書的鴻雁年年都要由北方飛往南邊,人類戀家的情感是被鐫刻在骨頭裏的本能。


    從呱呱墜地吮吸第一口娘親的乳汁後就一同融進了血裏。


    白麵書生眼前一陣模糊,關於家的往事的像一具腫脹模糊的屍體於記憶的河水中浮起,散發出悲哀傷感的屍臭。


    彼時隱世山門還在,鳥人臉上還沒有疤痕,他的手裏還捧著飲川居士的《難難歌》,父母,宗門,應龍,仙法,地崩山摧,一幕幕好像都成了虛假的過去,他有點想不起家的樣子了。


    白麵書生自嘲的笑笑,若是以這個無稽之談作為衡量標準,那他們兩個一心隻撲在修行和銀錠上的路旁枯鬼,是不是早就不在人的範疇了呢。


    回憶的畫麵並沒有持續多久,就在一陣腳步聲中被打斷,白麵書生回過神來,隻見兩個寺院的火工頭陀端著大鍋麵條提了碗筷顫顫巍巍走進飯堂來,同時飄進來的還有一陣穀物煮熟的清香,和這冷清的天氣倒是十分搭調。


    當下就有幾人肚子已經響了起來,隻是還在把頭的眼皮子底下,大家才沒有太過放肆。


    空遠和尚趕忙招呼起眾人來,老粟則是率先起身,先給枚姓武人舀了一碗,接著又給眼巴巴看著大鍋的幹癟少年也滿滿盛了一碗,這才拿起碗筷乘了自己的那分。


    幹烙餅吃夠了,終於有點熱湯熱水,別提有多美。於是終於在他們的二把頭憨笑著也乘了最多的快要溢出的一碗之後,眾多幫工才一擁而上將鍋子也團團圍住了。


    在場的隻有五個人還沒動手,老和尚聲稱自己已經用過齋飯,而出家人在“過堂”之後是不會再進餐了。


    這一點倒是常識,也不會有人蠢到去勸誡一個和尚,兩個小沙彌就守候在他身邊也沒有任何舉動。


    至於剩下的兩人,倒是悠哉遊哉一點也不著急,一個是壓根就對飯食沒有任何興趣,他來也隻是想看看同伴嘴裏所說的所謂好戲。


    另一個則是快要被老和尚惡心吐了,試想一張扭曲不協調的老臉在對著你極力試圖表現出和善和親近的笑容,駭人嘴角咧出誇張的弧度,光是看一眼就要起雞皮疙瘩。往往這種時候書生才會覺得“覺”太強也不是一件好事,索性閉上了眼睛不去看他。


    倆人是最後才去盛麵的,而性子比較急的人早就開始呼哧呼哧的喝著麵條了,剛出鍋的麵條實在太燙也沒辦法吃得太快,眾人隻能耐著性子。


    老和尚在一片呼哧聲中露出了滿意的神色,這倒是引起了書生的好奇心,要看看這頭老禿驢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看著鍋裏還剩著的小半鍋麵條還冒著熱氣,好似擔心不夠眾人分食所以故意多做了許多。書生也打了兩碗回到坐席,熱騰騰的麵湯上還飄著菜葉和筍絲,看起來和豫州人常吃的餐食沒有任何區別。


    看來問題不在麵上?不對,書生無比篤定,老和尚的表現足夠說明問題。抬眼看了看對麵還沒動的麵碗,布衣青年心領神會,佯裝不察哐啷一聲打翻碗筷,一副滿臉歉意的樣子,頓時就有幾人目光被吸引過來,自然也包括看著眾人的空遠。


    笑意盈盈的老和尚也不生氣,告罪一聲,命自己的師侄二人速速打掃。就在大家一愣神的瞬間,書生收在袖袍裏的左手迅速掐了個指決,眼中一抹微不可察的金光閃過,旋即嘴角揚起,果然!


    接著夾起一大筷子就要往嘴裏送,卻在入口前忽然停住,好像麵條還很燙似的猛吹了兩大口氣,放回了碗裏。


    又重新夾起一大筷子,在嘴邊停住,吹氣,放回。


    如此反複,就是死活吃不進嘴裏。布衣青年見此也有樣學樣,於是兩個人就心無旁騖的吹起麵條來,吹了好一會兒,早先打完晚餐的另一行人有幾個吃得快的碗裏都要見底了。空遠的表情也隨著麵條的起落陰晴不定,笑意慢慢僵硬。


    “老東西還挺沉得住氣”,這些變化自然逃不過始終在觀察他的書生的眼睛,難的忙裏偷閑一次,書生表麵一臉無辜,實際上已經有點憋不住笑了,似乎很喜歡看別人氣急敗壞又殺他不掉的樣子。


    “敢問大師”“這麵是什麽麵?”空遠此刻還不知道對方已經察覺他的問題,隻好順著他的話頭解釋道:“這是今年新收的蕎麥麵”。


    由不得他不耐心,畢竟要是動起手來,他也沒信心獨自同時三個武人,在血肉浮屠尚未蘇醒,那位大人也不在正陽的節骨眼上,還是穩妥起見。


    即使他本能使然很想立刻將這幾個上好的食料挖空了吃進肚子裏,但是廝殺的後果又是他不願承擔的。要是動靜過大引來欽天監的窺視,或者放跑了一二個走漏風聲暴露此處布置,隻怕那位大人怪罪下來,橫豎都要身死道消了。


    稍微再忍耐一會而已。隻要等到吃下去的食腸饕發作,任你有再精妙的絕學傍身,還不是隻能任由自己揉捏,說不定還能借由這三個武人的血肉,一舉進入他們武人所說歸真境,就算在茫茫散妖中也能有一席之地。


    屆時,想必也能被那位大人重視些,不說委以重任,至少也不用淪落到給那尊傲慢的血腥佛像當牛做馬。


    不等老和尚深思,白麵書生的清脆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煮麵的是什麽水?”


    他隻好再次回答,“是羅迦山澗泉水”,心裏卻在暗罵,小崽子,你盡管問,待會兒我可要問問你,你那光鮮的軀殼裏長的是個啥。


    隻可惜他注定等不到這兩人吃下去了。等來的隻有喋喋不休的糟心話語。


    “隻是普通的蕎麥和泉水嗎,做出來的麵可是比一般的麵條筋道得多啊,還望大師莫要藏私,不吝賜教。”


    書生嘴上白雨連珠一般說個不停,手上的動作也不停,夾起一根麵條,纖瘦的手指間用力,似乎也吃驚於眼前麵條彈性極好,不是蕎麥麵的質感。


    還在一個勁兒吹氣的布衣青年聞言也好奇地用手撚起一根,端詳起來。


    “施主說笑,別看我羅迦隻是縣城的一座小小禪院,誦經,齋戒,過堂,觀想,練功,沒有一樣是馬虎行事,每年需要收宿的香客居士也在千八百之數,隻看這清湯素麵,也是堿水和麵經過兩次醒揉,麵條是拉製而非切製,自然要更筋道些”


    “原來如此,隻是------”書生欲言又止。指尖搓出一縷明黃色的火焰,一點點移到了挑起的麵條之下,譏諷道:“隻怕有些過於筋道了吧!”


    隻見在那簇火焰中炙烤的麵條沒有被燒焦,而是劇烈的扭曲擺動起來,與其說是擺動,更像是掙紮,像是某種生物麵臨死亡時的劇烈抽搐反應。


    其實從兩人開始對話,就有幾人時不時把目光投向這邊,畢竟飯堂就這麽兩人還在說話,其他的全是吸溜聲,想不注意都不行。這時看到此情此景的眾人一下子就炸了毛,回想到剛剛大口吃進去的是這種詭異東西,一陣犯惡心。


    都是常年在外打拚的人,一些常識還是具備的,關於野外留宿被妖鬼用蟲子蛤蟆招之類的傳說故事也聽了不少,當即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了。


    枚姓武人雖然最早拿到餐食,但是有意等放涼了再吃,一來他盡管“覺”並不如何優異,和普通人比起來還是強了不止一線,從進寺開始也隱隱感到不安。


    二來也是在觀察的別人的反應,看到他們稀裏糊塗大口吃了一會兒也沒啥反應,才放心吃起來,剛吃了三分之一,沒想到還是著了道。


    不管那條扭曲的東西是啥,反正絕不是善類。


    “十息之內吐出來或許還有救。”


    書生不鹹不淡的提醒話語傳來。


    這話落在空遠的耳朵裏卻異常刺耳,他哪裏還能不明白先前種種行為都是那個慘白的年輕人在戲耍自己,沒時間這個看起來最多通脈境的小子是如何識破的,怒極反笑:“小畜生,我一定親手把你的腸子給扯出來。”


    不料書生還是一臉輕鬆,反唇相譏道:“真是奇了個怪,大師,裝得像個人就真把自己當人啦?畜生的嘴裏說著人話,反過來罵人是畜生,原來大師不僅蠢,還不知羞恥。”


    “小畜生逞口舌之利,我到是要看看你有何手段。”


    “哦?那大師為何還不動手?若大師真有本事,能以雷霆之勢速殺小生,還要去動那些見不得人的手腳?。”


    倒不是空遠真不敢動手,對峙也不過是拖延,他明白隻要動起手來,就必須要將所有人留在這裏,表麵上投鼠忌器,實際上他已經觀察好了形勢,除開幾個凡人不算,吃了食腸饕的那個武人暫且不用管他,劍不離身的也不能是首要目標,劍修速度可不慢,一擊不成隻怕陷入纏鬥腹背受敵,先拿這個牙尖嘴利的開刀。


    說時遲,那時快。白麵書生的話音剛落,幾乎一瞬之間就被選作目標。


    兩個小沙彌率先動了,別看他們之前看起來呆板木訥,毫無生氣,動起來卻一點也不慢,隻見兩人一左一右跳將過去雙手直插書生麵門,老和尚緊隨身後奔中路而來,右手成爪虛藏腰間,似要趁其應對之際全力出手將書生直接生生剖腹。


    然而這個看起來蒼白虛弱的書生既然敢主動尋釁,自然有所依仗,怎麽會給他這麽輕易得手的機會。


    隻見他幾乎在小和尚暴起瞬間就踢翻麵前木桌作為遮擋,身形急退,同時嘴裏輕喝:“鳥人,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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