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麵而來的,是無窮的輝光。


    就好像,忽然來到了斷裂的橋梁之上,佇立在深淵的前方。


    過去,未來,自現在的兩側分列,又墜向了相同的黑暗中。


    在耀眼的靈質之光從權杖之上湧現的瞬間,季覺的意識便被宛如洪流一般的事象所吞沒了。


    宛如墜落,向著萬物之真髓。宛如上升,向著天地之核心。


    靈魂和感知從身軀之中蔓延,籠罩一切,覆蓋所有,令整個裂界都化為了自己的身軀。


    在先知解開最後的封鎖的時候,延續至今的機械降神終於克竟全功,徹底覆蓋籠罩在了工坊之上,令季覺真正的成為了這一切的主人。


    真正的裂界統治者。


    可是感受不到歡欣和愉快,所聽見的,隻有無窮盡的悲鳴與呐喊。


    自過去,自現在。


    自兩相映照的廢墟之中,斷裂的天元之塔的陰影之中,他凝視著悲鳴泣血的身影一次次的向著深淵走去,回過頭時,便看到了,大地之上無數造物們徒勞掙紮的生滅輪回。


    相同的苦痛和絕望就在自己的左右兩端,宛如天平的兩側,但又彼此糾纏在同一處,自無休止的地獄中輪回,永無休止。


    他需要做出抉擇。


    可為什麽要做出抉擇?


    為何就非要在這些痛苦裏尋求價值更重的那一側?


    他想要質問先知,自己又有什麽資格去悲憫呢?難道自己的本質,那些被隱藏起來的自私,和水銀相比就有那麽高尚嗎?


    為何便相信,自己不會創造地獄呢?


    可地獄就在眼前。


    血色的海洋湧動著,無窮苦恨如潮水,將他吞沒了。


    他的靈魂自虛空之中墜落,亦或者上升,落入了黑暗裏,黑暗裏,他又一次的聽見了列車敲打鐵軌的聲音,富有節奏,好像永不停歇一樣。


    如此熟悉。


    季覺站在熟悉的車廂門前,聽到裏麵嬉鬧的聲音。


    他僵硬在了原地。


    好像有人談笑著。


    舍棄往日與舊有的母親帶著孩子,再度踏上了旅程,去往故鄉,期望能夠自那一片海邊和陽光下重新開始。


    在枯燥的旅途之中,便同孩子講起了那些古老的童話。


    王子和公主、巨龍和盜賊、巫婆和仙女、國王與騎士……


    那樣繽紛絢爛的世界令孩子失落的眼瞳之中亮起光芒,就連窗外空曠的荒野也閃耀起來了,夕陽燦爛,世界溫柔。


    美好的像是夢一樣。


    讓他舍不得打破。


    季覺靜靜的傾聽,那遙遠回憶裏泛起的波瀾,許久,許久,直到門後再沒有聲音。


    車廂的門扉之上,塵埃剝落,無聲的褪色,破裂,倒下。


    門後,破碎扭曲的車廂裏,未曾熄滅的火焰自殘骸之中升騰,蔓延,隻剩下滾滾濃煙。好像能看到那個熟悉的背影,但她的歌聲卻如此遙遠。


    就好像,相隔天淵。


    不論季覺如何奔跑,都難以觸及。


    一次次的奔跑,一次次又一次的失敗,即便再如何的不自量力。


    直到他筋疲力盡,迷失在火焰和濃煙的廢墟裏,卻依舊執著的徘徊不去。


    任由無法熄滅的火焰點燃自己的身體和靈魂,苦痛和絕望的海洋徹底吞沒了一切,自鋪天蓋地的炎流與火雨之中,他墜向了無止境的黑暗,那一片更深的深淵裏。


    可依舊執著的凝望著歌聲的來處。


    不肯放棄。


    直到有一隻稚嫩的小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拉住你了。”


    輕柔的聲音響起,如此歡快。


    黑暗和墜落戛然而止,小鎮的廣場之上吹來了柔和的風,遠方的鍾聲回蕩不休。


    季覺茫然的環顧著四周。


    他好像從自己的噩夢中驚醒了,可卻又那麽渴望的去回到那個隻有折磨的噩夢裏。


    哪怕隻是靠近一些都好,隻要能夠再一次看到她的眼睛,隻要能夠告訴她……我很想念你,讓他付出什麽代價都可以!


    即便是創造地獄……


    可地獄就近在眼前。


    它從一次次的悔恨和回憶裏誕生,它的名字叫做‘觸不可及’。


    “你看上去好難過啊,大哥哥。”


    廣場台階上,那個孤獨等待的少女回眸,看著他,伸出了手,慷慨的遞出了手中的花束:“喏,分給伱。”


    潔白的鮮花之上還帶著露水,滴落在了季覺的手中。


    如此溫柔。


    她佇立在瀕臨毀滅的一切裏,就像是被時光所遺忘的幻影那樣,凝視著一切的重塑和毀滅,延續在無數次的輪回裏。


    看著眼前的季覺。


    伸出手,輕柔的為他擦去了臉上的灰塵,鄭重又仔細。


    “原來你還在這裏啊。”季覺輕聲呢喃。


    “當然啊。”


    女孩兒理所當然的點頭:“不然的話,這裏空蕩蕩的,她該有多寂寞啊。”


    那些往昔的幻影之中,曾經的過往自時光中閃耀,簇擁在她的身旁,消散,又重現,仿佛永無休止。


    她停駐在那些破碎的時光裏,執著的徘徊,卻不願意離去。


    “不會孤獨嗎?”


    “或許吧。”


    少女滿不在乎的搖頭,眺望著眼前的一切,望向了那些宛如天淵的時光,“至少,我還可以想念她,就像是她在想念我一樣。”


    日日夜夜,從不曾停息。


    即便是時光和死亡將我們分離……


    隻要這一份思念尚存,離別好像也不再可怕了,死亡也一樣。即便是落向深淵裏,流浪至世界的盡頭,也不會孤單和害怕。


    跨越四百年時光的,不止是悔恨和苦痛。


    即便那一片黑暗再怎麽虛無,它們依舊能印刻在深淵裏,煥發光芒。


    就像是星辰一樣。


    “所以,做出決斷吧,大哥哥。”


    她最後伸出手,擁抱著麵前的少年,如此輕盈:“有些痛苦已經太多,不必再繼續,也不應該有更多的悲劇。


    道別的時候已經到了。”


    就這樣,她捧起了懷中的吊墜,戴在了季覺的脖子上。


    在開啟的吊墜裏,隻有一張殘破的照片,那是一家人幸福的依偎在一起,幸福微笑的模樣。縱使斑駁褪色,縱使相隔久遠的時光。


    “過去的故事已經結束了,就請讓它留在過去吧。不必再有更多的悲劇,也不必再有新的地獄。”


    自消散的舊時光裏,少女微笑著,最後道別,“不需要再為別人的故事而猶豫了,請你繼續向前吧,到屬於自己的未來裏去。”


    “不論那一份未來和結果如何……我相信,你所思念的那個人,也依然會如此的思念你。”


    季覺愣在了原地。


    自漸漸模糊的舊時光裏,好像有歌聲再一次響起,自遙遠的列車運轉的聲音中。


    如此溫柔。


    又如此熟悉。


    當季覺驀然回首的時候,眼前一切如同幻影一樣消散,少女和小鎮消失無蹤,烈焰和廢墟也漸漸遠去了。


    隻有她的歌聲依舊縈繞在自己的靈魂裏。


    那麽清晰。


    就好像,一直都陪伴在自己的身邊,從未曾遠離。


    那一瞬間,季覺終於睜開了眼睛,複返塵世,凝視著眼前的裂界,崩裂的大地,湧動的血海,苦痛、絕望,和地獄。


    “真是一場不切實際的夢啊……”


    明明隻是短短的刹那,可是卻恍若隔世。


    當遙遠的夢迎來結束,源自工坊的鳴動和裂界運轉的震蕩再次充斥在了季覺的靈魂裏,將所發生的一切映入眼中,就好像要將所有的變化都印刻在了靈魂。


    可這一次,季覺卻再不感覺彷徨和迷茫。


    他抬起頭,望向天穹,層層鎖鏈桎梏之中,依舊沉浸在執念中絕望高歌的聖賢殘骸。


    而當他回頭的時候,便看到裂界坍塌和傾覆的模樣。無數次輪回裏,那些破碎魂靈的悲鳴和哭號自海中奔流。


    堅持,亦或者放棄。


    兩者皆為悲劇,兩邊都是地獄。


    可他至少可以選擇,讓地獄是否延續下去……


    或許,創造地獄,有可能再一次見到她們,可她們不應該落入這般地獄裏。


    所以,必須做出抉擇——


    “交給我吧。”


    他輕聲呢喃著,向所有保證,伸手,握緊了先知所奉上的權杖。


    再不猶豫,不惜點燃一切靈質,盡數投入了這一份共鳴和連接之中,再度,同這一切融為了一體。


    ——機械降神!


    沒有抗拒,更沒有遲疑,在季覺的精神入主的瞬間,充斥裂界的工坊就仿佛迎來了嶄新的主人,震蕩歡歌。


    無窮盡的靈質回路,變換不休的流體煉成,數之不盡的符文和徽記,乃至浩瀚如星海的上善賜福。這昔日聖賢窮盡一生、耗盡所有所打造而成的工坊,不折不扣的天工,迎來了嶄新的掌控!


    自他的右手之上,沉寂了許久的腕表,忽然煥發出耀眼的光芒,宛如烈日一樣,照亮所有。


    在腕表的牽引之下,季覺雙手之上的非攻矩陣卻像是被賦予了生命一樣,再度生長,轉瞬間,籠罩了整個身軀。


    向內,覆蓋了靈魂,向外,把持了一切。


    數之不盡的無形之手自虛空之中顯現,居高臨下的,覆蓋萬象,掌控所有。


    而就在九地之下,偌大工坊的最深處,塵封四百年餘年的黑暗裏,驟然有輕靈的鳴動浮現,就仿佛,響應這久違的呼喚那樣。


    於是,自恍惚一般的幻視之中,季覺看到了,那以整個工坊為基礎所構建的封鎖裏,那一柄沉寂在塵埃之中的鏽蝕之刃……


    自震顫和錚鳴,那支離破碎的斷劍升騰著,自遍布缺口的斷刃之上,終於,褪去了一縷血染的鏽斑。


    於是,剝落的灰塵之下,便有一線耀眼到令整個裂界為止震顫,令天地萬象為止停滯的鋒芒顯現。


    隻是刹那,便貫穿所有。


    無窮烈光自封鎖之中升騰,奔流而出,向著天穹,向著中樞的所在,浩蕩而去,就這樣,落入了先知的手中。


    無底洞一般瘋狂的抽取著源自工坊的靈質,像是要吞盡所有,焚盡一切。


    令先知的身軀在瞬間崩裂,溶解。


    幾乎徹底蒸發。


    可自那撕裂魂靈的苦痛裏,那一張疲憊的麵孔之上,卻浮現出了笑容。


    “萬事萬物,總要,有所終結。”她雙手捧著那宛如烈日的輝光,輕聲呢喃:“否則,新的東西就無法誕生……”


    “麻煩你了,這一場不切實際的夢已經太久了。”


    “現在,夢醒了。”


    她說,“一切也應當結束了。”


    當熾熱烈光消散之時,吞盡了無窮靈質之後,鋒芒的輪廓終於再度顯現,卻化為了荊棘編製一般的頭冠。


    如是,冠戴於季覺的頭上。


    仿佛加冕。


    無窮威光於此顯現,覆蓋天穹和大地,映照所有變化,隔絕一切窺探。


    “我叼……”


    中樞之下的角落裏,探頭眺望遠方的白梟如遭雷擊,甚至下意識的摘下了假麵,瘋狂的揉著眼睛,難以確認:“那是……變革之鋒?!”


    沉寂了這麽多年的上善之器,居然被喚醒了?!


    你特麽的在逗我?!


    “喂!老登?老登!你說話啊!”


    她茫然的催促,可在她的手裏,那張地圖上隻有一道道裂隙浮現,已經在那浩蕩而暴虐的威壓之下,無從維持自己的形體。


    再無回應。


    當曾經一度斬斷天元之塔的上善之器自裂界之中顯現的瞬間,所有餘燼的造物都在哀鳴之中停滯,再無從自主。


    就連上善的所有賜福都陷入了沉寂之中,再無輝光映照。


    蓋因此世唯一之炬光自穹廬之上長燃。


    籠罩所有。


    連同季覺的意識和思考,都徹底的陷入了停頓,無從繼續。有浩蕩的意誌憑借著那頭冠,入主了自己的身軀,賦予了無窮偉力之後又粗暴的化為了洪流,推著他向前。


    再不由自主。


    當他抬起頭的時候,便自永恒黯淡的天穹之上,照見了上善之徽記。


    群星自焰中燃燒,天爐於此傾倒,萬般變化與精粹匯聚,向著塵世奔流而下,化為一線無窮盡的薪燼之光……


    【此世將變,舊有一切終將歸於塵埃】


    宛如天動的宣告自從靈魂之中顯現,回蕩,引領著他領受那一線墜向塵世的焰光,讓這無窮精髓落入靈魂之中,轟然炸裂,摧垮了最後的思考。


    洪流一般的幻象撲麵而來,數之不盡的變化自靈魂中顯現。


    不容退避,也不容許躲閃。


    如此粗暴的將人世無窮造化之變,印刻在季覺的眼眸和感知之中,近乎強迫的催使著他去感受這上善之真諦。


    一切新生終將化為舊物,唯有變化永不停歇。


    故此,火不在爐中,爐中隻有餘燼。


    ——這便是,餘燼之神髓!


    於是,在那一瞬間,名為季覺的火焰,自變革之爐中引燃——如此渺小,宛如風中殘燭,可在變革之鋒的推動之下,卻膨脹為籠罩一切的烈日。


    耀眼到,不可直視!


    往昔曾經一切的嶄新創造、所有獻身與火中的魂靈,於此刻再現,化為柴薪,自無止境的燃燒裏匯聚在一處,佇立在季覺的身旁,洞徹所有。


    【賢者水銀,今日判汝之創作為取亂之造、陳腐之構。】


    那些高亢或者低沉、清亮亦或者沙啞的聲音重疊,自季覺的口中響起,承接著上善之真髓,向著塵世下達宣判:


    【於今,判汝為孽!】


    驚天動地的崩裂聲自天地之間顯現。


    因為就在季覺的手中,一線耀眼之光顯現,升起,自正中,分裂天地,就像是萬物正中的準繩那樣,映照衡量所有。


    無窮鎖鏈之中,血雨停止,悲歌中斷。


    就像是看不見的狂風呼嘯而來,籠罩所有,剝落了一切非人之構與畸變之造,切裂了數之不盡的手掌。


    同時,掀開了籠罩一切的帷幕。


    顯現出聖賢殘軀之後,那遙遠到仿佛永世相隔的詭異陰影……


    扭曲世界和現實,化為了如此龐大的漩渦,擰轉真髓和正理,顯現出匯聚此世所有畸變的構造。


    在那龐大到仿佛籠罩所有,足以吞沒一切上善的黑暗漩渦裏,有模糊的輪廓隱隱浮現,就像是俯瞰一般。


    凝視著自己的獵物,乃至,膽敢阻擋自身的存在。


    隻是凝視,季覺就感覺自己的靈魂仿佛就要分崩離析,可在那之前,變革之烈光便已經焚盡了所有侵蝕,阻斷一切。


    令季覺終於窺見了它的模樣與形貌。


    就像是巨大的熔爐一般,永恒燃燒著苦痛之焰,流出數之不盡的詭異巨構,無時不刻的創造著嶄新的畸變……


    無窮的赤焰籠罩內,熔爐仿佛一顆猙獰的眼眸,漠然俯瞰著所有。


    自這漫長的時光裏,祂輕蔑的見證著一切絕望和苦痛,等待著輪回和悲劇的延續,盼望著最終的結果。


    等待著背負著無窮詛咒的聖賢墜入自身的焰與爐中,重鑄再生為孽變之物!


    在十二上善無從照亮的黑暗裏,漩渦自現世之暗中永存。對應著餘燼之造化,此乃世間一切取亂之造所指向的陰影。


    ——九孽·滯腐爐心!


    變革之鋒的輝光自季覺手中升起,一切被覆蓋在輪回之後的聯係自帷幕之後顯現。


    那千絲萬縷延伸而至的聯係早已經纏繞在聖賢的執念和靈魂之中,卻又偏偏在這漫長的時光裏被工坊所阻隔,桎梏,糾纏,不容許她就此墜入那一片深淵的漩渦。


    現在,一切終結的時候到了。


    看不見盡頭的輪回迎來崩潰,漫長之夢自耀眼的曙光中破滅。


    世界都變得如此飄忽。


    同那舉世輝煌所成的炬火相較,宛若泡影,自烈光的升騰之中顫栗,崩裂,靜謐而沉默的迎來潰散和滅亡。


    革新之日至矣。


    一切舊有,皆應如塵埃覆滅!


    當歌聲和悲鳴戛然而止,古老的旋律迎來了終結,地獄自苦難的焚燒中化為烏有……純粹而澄澈的輝光自季覺的手中升起。


    斬!


    啊,求個月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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