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浮現腦海,那時他還叫白興祥,響當當的字號。


    學武,強身,考取功名,有所成就,從一個普通的小鎮走出,成為父母的驕傲,開蒙武館的名人……那時自以為是天之驕子,此生必然光芒萬丈,美好的日子長長久久,而且一定會一直延續下去。


    直至命運的驚變打破美夢。


    並非是什麽波瀾壯闊、可歌可泣的悲壯故事,而是大門派的日常吞並、裁撤與遣散,世道不公,乃是常事,可當時的白興祥並不明白這個道理。


    他腿腳不利索、跪不下去,又年輕氣盛,被同門攛掇著出頭,他自以為天資不俗、難以替代,說話必有分量,可事實並非如此。


    長老們當麵說的客氣,“我們是名門正派,最是講理,有什麽問題可以慢慢商討”,等刺頭們全都浮出水麵,接下來便是清算之時,宗門的輕蔑態度透出一個殘酷的事實——這片土地,從來不缺天資不俗的武者。


    於是原本前途遠大的人生,瞬息轉折。


    被排擠,被邊緣化,武道受阻,境界跌落,最終失意離開。


    然而殘酷的懲罰並未結束,各大產業的門派背景盤根錯節,主事者稍一打聽,就能知道往日發生的齟齬,沒有人敢雇用他——所謂名門正派、從不暗箭傷人,隻是因為人家哪怕隻玩明麵上的規則,也能讓人混不下去。


    那時的白興祥心下雪亮,他遭遇這些,是老門派在背後發力,長老們希望看到自己跪下求饒、懇請原諒,以震懾其他門人。可那時候的白興祥自持傲骨,哪怕從絕雲峰上跳下去,也絕不肯再吃宗門的一口飯。


    時乖命舛,走投無路,最後投身大齊的灰色地帶,做了一名騎手。


    白興祥也變成了白師傅。


    這十幾年風餐露宿,吃盡了辛苦。


    甚至不敢告訴父母自己現在的境遇,甚至還要若無其事地繼續資助幼時的開蒙武館,改變了他命運的老師父還在那裏授徒……


    午夜時分,也曾回首往事,麵對湧上來的失意和遺憾,他隻能拿自己的氣節和傲骨聊以慰懷……至少,他不是狗,至少,他沒有跪下。


    至少他現在能通過自己的勤勞和努力來維持境界、積攢糧引,將來存夠積蓄,便可以歸隱,像師父一樣開一間武館,去改變那些可憐孩子的命運。


    “你還真是沒用啊。”


    調侃打破回憶,惡夢般的任務經曆緊跟著噩夢般的結局,他一連搞砸兩個重要訂單,最後居然被魔門中人俘獲,對方竟然知道他的身份。


    勉強抬頭,那人正微笑著盤著他的腦袋。


    “五品修為,戰鬥經驗豐富,打人的活兒接過許多,全都完成得不錯,身家清白,經曆簡單……找你這樣的人選,著實費了不少功夫。”


    那人笑道:“本來打算呢,你將李白龍打成重傷,逃出臨縣之後,再把你擒拿住,馴服了之後教你一些話,讓你說給百花穀和官府聽。沒想到伱這廝這麽沒用,幸好我們也考慮到這種可能性了……”


    白師傅如墜冰窖。


    這個豐厚的打人任務,原來從頭到尾都是雇主的算計?


    他驀然想起李白龍先前的話。


    “如果真的是某個了不得的人派您來打我,您完不成任務,哪怕逃出臨縣,也未必落得了好啊……”


    一時之間,他甚至想笑。


    “現在也為時不晚,白興祥,實話跟你說,你的狗運到了。主人覺得你是個可造之材,教我來渡你,眼下有件事情,你須得做好。做得好了,你就有重新來過的機會,難有寸進的武道修為也能再次起步,甚至以更體麵的身份重返鈞天門……”


    隨著一句句話說出,一樣樣物品落在地上。


    鳳字真意的拳譜,一份空白的國子監文書,甚至是鈞天門的長老玉牌。


    白師傅瞪圓雙眼,他行走江湖,眼力老辣,隻略略看上幾眼,便知真假,尤其是玉牌,鈞天門便是他的老門派,三甲之階,橫壓一道,長老玉牌絕難作偽,而鳳字真意的拳譜更是本派不傳之秘,那拳譜隨意打開,隻一眼便能看出真假。


    他望著玉牌,百感交集,腦海中閃過長老倨傲的表情,咬牙道:“你拿這些來哄我做事?空口承諾,焉知不會卸磨殺驢?”


    “眼界渺小,何其可悲,你須得知道,對於主人這樣的人來說,對你這種螻蟻說一句謊話,可比拿出這些東西要難受多了。”


    以這魔門中人的可怖武功,居然說出這種話來,語氣之堅,信念之深,簡直像是在說“太陽從東邊升起”這種天經地義之事。


    白師傅無從反駁。


    內息衝蕩,饑餓感反過來驅動神魂,強大可怖的敵人,驚人的誘惑,無論如何,拒絕都是最不明智的選擇。


    可對方輕蔑的態度猶如對待野地裏的餓犬。


    一股莫名的對抗心在阻止他屈服。


    是啊,在這裏屈服的話。


    十幾年前的抵抗又是為了什麽?這些年的風霜又有什麽意義?


    天人交戰間,隻見那惡魔般的魔門中人俯身,微笑,說話。


    “別裝了。”


    揭破了他心底最大的秘密。


    “你……早就後悔了吧?”


    謊言並不傷人,真相實乃利刃,簡短平和的話語勝過世間一切惡言,徑直切入十幾年的渾噩時光,插在迷茫痛苦的魂靈之上。


    白師傅身體緊繃,瘋狂地開始掙紮,發出野獸般的嚎叫。


    一隻手牢牢地按住他。


    就像十幾年前的那一隻手,就像是操縱他人生命運四十幾年的那一隻手,隻是死死地按著他,看著他哭,看著他笑,等他自以為擁有一切,然後將其奪走,等他自以為失去一切,又送到他麵前……


    是啊。


    與他一起入門的同年,當年選擇屈服做狗,現在已是地位尊崇,弟子滿院,三品修為,受一州之地崇敬,他三年前遠遠看到,一時無言。


    是啊。


    父母已老邁,開蒙的師父也垂垂老矣,他的人生自十幾年前迅速滑落,現在隻能奔波勞苦、被組織壓榨,寫信回家,隻能報喜不報憂。


    午夜夢回,回想前事,無數次捫心自問。


    在他被組織操縱和壓榨時,在他感歎資糧不足、內力難以進步之時,在他失意於勞苦時,心中的陰暗便會浮出水麵,嘲笑他,辱罵他,惡毒地諷刺他,質問他這一切是否值得,質問他是否悔恨。


    現在還要像狗一樣,被人踩在地上,連肚子都填不飽……


    “你四五十歲,昏昏潦倒,對得起白子軒和朱思武嗎?”


    白師傅一怔,更癲狂地掙紮起來。


    這是他父親和老師父的名字。


    ——他這才想起,對方知道他的名字,豈不是說明……


    不可能的,這種事情……


    “怎麽,指望【死了麽】會嚴格保守你的情報嗎?”那惡魔搖頭笑道,“別傻了,你以為這種規模的組織,想開就能開起來嗎?也不過是狗而已。”


    過往的經曆,心底的秘密,人生的軟肋,一層層被扒開。


    白師傅隻祈禱這一切都是噩夢,下一刻就會驚醒。


    然而饑餓和恐懼始終盤根心頭,踐踏他的驕傲,嗬斥他的尊嚴,讓他拋棄一切無用之物,認清這狗入的世道。


    是啊,狗入的世道。


    不知為何,他又想起了《皇極戰天傳說》,先前還說錯了,現實中的反派惡人,比書裏更惡啊……


    他聽到了嘩嘩翻頁的聲音。


    茫然抬頭,瞳孔微縮,繼而他覺得荒謬,甚至想笑。


    ——那個魔門中人的手裏,居然也拿著一本《皇極戰天傳說》,跟他說話時,似乎也一直在看。


    正看書的人注意到他的目光,無奈道:“看什麽看,我跟你一樣,也是狗,主人命令我把這幾冊書看熟,他既有所安排,要讓計劃縝密、絕無疏漏,我也隻能從命。”


    他不屑地翻看,哼了一聲:“要我說,這書的作者真是天真得離奇,首先,真正的惡人可比書裏的壞多了,其次,書裏的主角絕不能在世上存在,即使有,也早早死了……”


    是啊……是啊。


    確實是一本爛書。


    白師傅萬念俱灰,粗重地呼吸,地上的塵土被他的呼吸吹拂,四散飛揚,不斷地離合聚散,半點不由己意。


    “好了,已經說到這份上了,你是聰明人,應該不用我再費唇舌,你已四十有七,當知時光無價、人生難返,不是所有人都能在行差踏錯十幾年後、仍有第二次選擇的機會。”


    “接下來,你要在包圍和圍剿中不斷逃脫掙紮,把戲演足全套,然後在山窮水盡之時被捕投降,然後你得這樣做……”


    他隨意地說著,似乎並不擔心白師傅是否會聽進去、是否會服從。


    說完細節,魔門中人慵懶地伸腰。


    “一會兒我來考考你是否記得清楚,現在,獎勵獎勵你。”


    那人伸出腳來,踢了踢地上的餅塊。


    “嗟。”他平靜地說道,“吃吧。”


    白興祥喘著粗氣,短暫的時光裏,掠過了十幾年的光陰記憶,無數次重新選擇的光景,父母恩師的臉龐,還有另一種人生,可以彌補的缺憾。


    然後,白師傅的喘息聲變成粗重的嚎哭,繼而變成無聲的嗚咽。


    最後,狗伸出舌頭,卷動著地上散落的麵餅,將肮髒的塵土一並吞入口中,並不覺得這有什麽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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