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什麽愣呢?”這手法,如同拍他最愛的那隻貓一樣,又輕又緩,如意心下登時一鬆,若是可以,便要似貓兒一般,翻身向他展露自己的肚皮以示親近了。


    他接過眉筆,湊近了師父的臉,細細地給他畫。


    無眠閉上了眼睛,並不設防的樣子,他的眉目好看極了,如意一點一點描摹,他太清楚師父骨子裏不動聲色渾然天成的美,因此隻寥寥幾筆,就將人畫得更鮮艷出彩幾分。


    尤其是眉角眼梢,如意想到了,仿佛賭氣一般,平白將個溫潤的無眠,畫到媚意橫生。


    這不怪他,曾經他也以為,師父是天剛破曉,晨光乍現時,凝在凡塵的一顆清露。


    直到那一日,他無意間看到無眠為了保住戲班子,第一次屈從於容寅。


    他跪伏在容寅腿間,又跨坐在他身上,媚態百出,銷魂蝕骨,最後被正麵壓製在牆上,容寅跪在床上從容不迫地進入他,調笑道:


    “從今以後,不許唱戲了,安心做我的容太太。”


    如意聽到無眠若有似無的啜泣聲,伴隨著越來越激烈的撞擊和喘息,仿佛是人間至美的樂章。


    12.


    天高雲淡,戲園子兩邊的大樹遮天蔽日,投下綿密的一排陰影。戲台對麵是賓客休憩觀賞的二層小樓,樓下已經烏央央坐滿了人,不時有人伸長了脖子,朝戲台子這頭望一望。


    不久,鑼鼓喧天,如意站在台下,望著台上的人。


    有師父的地方,他永遠做不成主角。


    但這又有什麽要緊。


    師父隻要在台上,這人間萬事萬物的光芒都仿佛被遮掩,他也身不由己要朝他看的。


    正胡亂想著,二胡聲起,他恍然驚醒,該自己上場了。


    那二層小樓上窗戶大開,但從戲台子這邊望過去,屋裏人跡寥寥。


    必然是有了重要的大人物。


    “唉!你也曾為我忘餐廢寢,與他人生過氣來。”無眠眼波流轉,又偷偷掃了眼對麵,卻見白璟已移坐在窗前,正與一個陌生人吃著茶。


    整個二樓視野最佳,一覽無餘,觀戲既不被打擾,又可閑來說話品茗。


    一場《洛神》唱完,天已經不知不覺黑了,趙無眠說頂替如意,便做足全套,絕不討半點便宜,因此直唱到夜深人靜,賓客們都陸續散了,這才款款下場,卸了妝去敬白璟一杯酒。


    13.


    如意小心翼翼地跟在趙無眠身後,這樣看來,他真的僅僅是個孩子,畏懼、緊張、迷茫,以及手足無措看在無眠眼裏,讓他不禁笑出聲:


    “這會子怕了?”


    如意並不說話,腮幫子氣鼓鼓的,無眠偏要使壞,雙手捧住他的臉,將那股氣按壓下去,消散不見。


    “跟著我,不到萬不得已時,不要開口。”


    如意跟隨無眠上了二樓,白璟看到他時,臉色竟刷地鐵青一片。


    “趙老闆怎麽來啦,我不是讓管家安排車送您回去了?一定是那老頭兒懶散,車派得慢了,你等等,我這就……”


    “多少年的老規矩了,我就是想上來敬你一杯酒。”無眠說著話,眼睛卻悄悄瞥了眼屋內。


    “咦,我竟不知道,啞巴原來已經替了我的酒。”


    白璟低聲道:


    “啞巴也是好心,看你近來嗓子不舒服,這才叫如意替你唱。”


    答非所問。


    無眠朝啞巴那頭看了看,竟看到他身邊坐著個穿了和服的日本人。


    “哦,我忘了介紹,這位是山口先生,同我一道做生意的。”


    那位山口坐著主位,聽了白璟介紹自己,卻並不起身,隻向無眠點頭道:


    “趙先生,久仰。”


    “客氣了。”


    14.


    “大王啊——


    漢兵已掠地,


    四麵楚歌聲,


    君王意氣盡,


    妾妃何聊生。”


    無眠清唱完這幾句,逕自端了一杯酒,仰頭一口便喝下。


    山口微笑著鼓起掌來:


    “趙先生總算了卻我一件心事。”


    “不敢當。”


    白璟起身遞了一件皮大衣給無眠,欲要為他穿上:


    “好了,時間不早,我也就不留你了。我知道你的習慣,每日早晨必要練功的,司機就在樓下,早些回去休息。”


    無眠將皮衣順手接過來,給了身邊的小徒弟:


    “如意是我的人,戲還嫩一些,我不能讓他貿然登台壞了戲班的名聲,白少爺多擔待。”


    無眠表麵上給白璟道歉,實際已是殺雞儆猴,十分不留情麵的敲打了。


    “這話生分了,該萬分感謝趙老闆救場才是。”


    一時無話,無眠領著如意離開了白公館。


    15.


    一路上,如意忍不住抬眼偷偷覷師傅的臉色,發現並無異常,這才略微放下心來。


    待到車在大院門前將他們放下,調個頭駛遠了,無眠若無其事同往常一般開口道:


    “先進去吧,天冷。我去對麵買包煙。”


    如意自知理虧,他今日沒能一唱成名,這念想從此斷了。背水一戰隻為了讓師父高看他一眼,誰知弄巧成拙,還要無眠替他解圍,如今最怕師父因此更加看不上他,頓了頓腳步,卻還是跨過門檻進去了。


    無眠慢慢踱步到對麵,那賣煙的小哥生計艱難,直到這個點還蹲守著。


    “不是信誓旦旦要戒菸麽?”


    “且容我再抽一晚。”說罷,無眠伸出修長如玉的一雙手,慢條斯理挑起煙來。


    “今日白公館裏來了個日本人,白璟說,是同他一道做生意的。”無眠忽然壓低了聲音,右手食指與中指夾起一包煙,撕開了包裝。


    “做生意……做的是賣國的生意?”


    “容七這幾日,在鐵路和水路都布了重兵,似乎也在小心提防。”


    “我隻聽說,日本人在四處拉攏軍閥頭目,容七割據一方,勢力盤根錯節,必定是他們著重考量的對象。”


    “你的意思是……”


    “這個日本人,必須死在容七的地盤上。”


    16.


    無眠叼了一根煙,走過第一進院落,發現自己的屋中亮著燈。


    容七難得過來,正坐在案前翻看自己寫的戲文,神情竟然十分專注。


    無眠下意識要將煙滅了,誰知他聽到了聲響,已起身走了過來。


    “這倒不心疼自己的嗓子了?”


    無眠拇指與食指捏住煙屁股,狠狠吸了一口,然後朝容七吐了個長長的煙圈,他的容顏若即若離隱在白霧中,看得無眠十分暢快,竟逕自笑起來。


    容寅拾過他的手,親吻著他的手心,順勢將煙叼走了,乘著還有他的氣息,吸完了最後兩口,這才切入正題:


    “今晚出去唱堂會了?”


    “……”


    “深更半夜,還喝了酒。”大概是從菸嘴上嗅出了淡淡的酒氣,容寅皺了皺眉,將他拽坐下了,自己出門打熱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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