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口的那盞燈,在光暈昏黃的傍晚,刺啦亮了起來。


    砌下梨花一堆雪。


    厚重門牆前的石階,迎來送往,高朋滿座。


    鬆軟的雪被踩壓久了,成了踏實的薄冰。


    石壁上鐫著文物保護單位的字,謝絕參觀的字樣下站著人。


    景煾予從廊下穿過。


    風雨簷,洗硯池外,枝枝蔓蔓地盛開著寒梅。


    雪裏溫柔,水邊明秀。


    他的衣領上,蹭到了素淡的梅香。


    光影漸深,東南角的池邊。


    三三兩兩地站著人,衣著氣度不凡。


    他們看見他,都笑著和他打招呼。


    “小予回來了。”


    “景少。”


    “四哥。”


    “好久不見。”


    他瞥過他們,閑散應著,踏上青苔石板,走回前廳。


    仲時錦在香案點了檀香。


    她甩手把火光滅掉,漫卷的白煙,被風吹向淡月疏星。


    聽到腳步聲。


    她從閣中探頭出來,用手沾了水,洗淨。


    “今兒個怎麽有空來看看我?”


    仲時錦穿著羅紗縐綢的灰底衣裳,圖案是掛雪的芭蕉葉,細竹和雲紋。


    芭蕉風歇,不雨颼颼,襯得她矜貴沉穩。


    她抬眼看著景煾予,佯怒,但唇角帶笑:“怎麽連個母親都不知道叫。”


    今天吃得寡淡,藥膳鍋底。


    小料和肉攏了一圈。


    是銅鍋涮羊肉,正冒出絲縷熱氣。


    客人從門外搓著手進來,脫下羊毛衣服,掛在衣架上。


    他們在酒桌說場麵話習慣了,笑著緩和這兩母子的關係。


    “聽聞,小予前幾天才英國回來,今天就來看您。還讓人去車上搬了這麽多好酒,怎麽還不滿意?”


    仲時錦拉著藤椅,笑道;“他這是避著我呢,誰家晚上八九點鍾還沒吃飯候著他。倒是連累你們,陪我多打了幾圈麻將等他。”


    “應該的應該的,當年從陝西那地兒來京,多虧仲老爺子提攜。”


    “是啊,現在醉邀雀友,也是閑情雅趣。”


    七八個客人落座。


    仲時錦居於主位,吩咐了人給他們倒上酒漿。


    景煾予並沒有心思,參與那些虛禮。


    富貴冷灰。


    萬一有半步走錯,這些人,絕對再也不會來了。


    他懶得逢迎,也沒興趣享受誰的貼附。


    他臨水佇立,廊下抽煙。


    微挽了袖口,露出骨節分明的腕骨,崎嶇的青筋上隱約透著抓痕。


    ——像是撥雪尋春的時候,被小貓抓傷了手。


    但是他一點隱藏的意思也沒有。


    隻是抓痕的主人,並沒有站在他身側。


    今晚,薑蝶珍沒有選擇他。


    仲時錦看見兒子並不陪她吃飯,陰翳掛著眉梢。


    她的目光,隨著院落中那盞火星明滅。


    她剛調好麻醬,食不知味,有些停箸的意思。


    年輕男人的輪廓,映在晦暗昏沉的垂花門上。


    他閑散站著,影影倬倬,但是孤高清絕的虛影,好看地驚人。


    一旁和景煾予差不多大的大院子弟。


    也是他的朋友,賀嘉辛。


    賀嘉辛抓了抓頭發,恭順地倒酒,低眉說:“伯母,別生氣,四哥也是怕您催婚——”


    “我哪有催他?我不過是憂心他姥爺的病,希望有個陪他解悶的。”


    “我知道,您別生氣,緣分這事兒,是說不準的。您是不是也聽到傳言了,說前幾天四哥和人過了夜,遣散了所有的人。”


    “略有耳聞。”


    仲時錦在檀香幽幽中,眉目有幾分慈悲禪意的柔和。


    但她沒有笑意:“去年西廂的簷柱下,來了窩造巢的燕子。連鳥雀都知道,靠著鍾鳴鼎食的地方,覓食方便,又何況人呢。”


    “說不定這次是動了真心,你看小予從小就穩,幾乎和風月不沾邊。”


    一個裹著貂皮披肩的年長女人,笑著說。


    “等他玩膩了,自然知道定心,但他姥爺等不起了。”


    仲時錦話音微轉,倒是不避忌小輩。


    “聽景宴鴻講,換屆前,要在龍湖那邊建開發城市地標,你們無事不登三寶殿,是來探口風的嗎?”


    景家這廂太平安然,仲家亦如是。


    供客自然從四麵八方來,借著仲公桃李滿天下的旗號,想得個庇護。


    坐在客座,穿著唐裝的男人被點破了心思,也不言明。


    他繞過漢白玉桌椅,笑著自罰了幾杯,開口不說項目,隻牽姻緣:“之前發你的適齡女生照片看了嗎,我今天影印了幾張。”


    “這小姑娘啊,在國家大劇院裏,表演歌劇《茶花女》,有緣可以讓景公子見見。”


    話音剛落。


    景煾予掀開風簾,修長手指掐滅了煙蒂,跨過門檻,從外麵進來。


    西裝肩領上覆著很薄的一層寒涼,在光線下宛如霜靄。


    他一眼,就瞥見了賀嘉辛手裏捏著的照片。


    纖麗的女人,栗色長發微卷。


    她穿著明朝蜀江綢緞,扇麵是古風菱形紋路。


    很美,還是某位正廳的女兒,讓仲時錦都非常滿意。


    但景煾予眼皮微掀,語氣輕飄,淡薄道:“不倫不類。”


    一旁的賀嘉辛,眉心一跳,驟然想到,這位美人之前在酒局見過。


    並不是這般素淡寡斂。


    那日,她穿著開叉長裙,一心想往景煾予身上蹭。


    那天這姑娘醉了酒。


    賀嘉辛搭了把手,摸到甜膩的溫香軟玉。


    那女生急忙掙脫他,探身想去尋,景煾予清雋冷寂的眉眼。


    “別碰我,我要去找他!”


    賀嘉辛偏頭,挑著眉,聳肩笑道:“妹妹,你這就不對了。四哥最不喜歡嗅到女人身上有酒味,你用這招,俗了。”


    茶花女在阿爾芒離開她的時候,都沒有哭。


    卻因為景煾予沒施舍給她眼神。


    在酒局裏哭得一塌糊塗。


    景煾予不僅不喜歡女人飲酒。


    更是一句話,能讓他們那圈紈絝子弟,做小伏低,把他的話當成聖旨。


    仙風吹下禦爐香。


    他隨手,就能拋灑給他們幾個發小上千萬。


    誰不把他當團體的核心,供起來膜拜著?


    那個人在旁。


    他們大聲用葷段子講話也犯怵,連酒色浮氣中選妃都難得。


    賀嘉辛心裏的漣漪擴大。


    聽說昨晚,景煾予和女人過了夜。


    還傳言那女人,醉酒後,用情藥耍手段的。


    居然有女人這麽兵行險著,用這種下作手段勾引景煾予?


    熟識的人,誰敢這麽做。


    他們那群大院子弟之間炸了鍋。


    還有人從洛杉磯飛回來,專程想看這女人一眼。


    一群男人還在群裏調侃。


    不知道景煾予睡了誰,萬一那個絕色美人帶球跑。


    他們一定得好好庇佑皇太子。


    爭取啊,就算死,也能得個“青山有辛埋忠骨”的名諱。


    而冤種賀嘉辛。


    他就是被他們大院死黨們,派到伯母仲時錦這裏,探口風的。


    賀嘉辛有機密任務在身。


    ——就是探得這位貴公子,究竟喜歡什麽樣的女人。


    在外麵呼風喚雨的一群男人,搞得地下黨接頭似的。


    他們幾個在酒吧裏,隨時等他匯報動向。


    而他托身白刃,殺人紅塵。


    白白挨了伯母一番教訓,還是不知道他們四哥,到底寵幸了哪位。


    西廂房彈奏的《漢宮秋月》停下了。


    這次飯局也宣告結束。


    雪後的四合院一片闃靜。


    景煾予閑散地搬了把椅子,陪客人在寥寥煙霧裏,看茶葉落水。


    今天煮的茶是雲南的滇紅。


    芽壯葉肥,條索密實,茶湯裏加了一錢甘葉,是仲時錦喜歡的煮法。


    回味悠長,馥鬱微甜。


    仲時錦半昧著眼睛,和三四個男女聊著,下午打的那幾圈散牌。


    幾個人借著賭性做喻,開誠布公地說了龍湖那塊地的發展。


    話鋒一轉,他們又繞到給景煾予做媒上,說起正值待嫁好年的姑娘。


    仲時錦話裏話外,都是讓景煾予得空,去見見聯姻對象。


    別惹芳心縱火,又兀自熄滅。


    “我也不太知道他喜歡什麽類型的。不比他弟弟,從小在女人堆呆著。”


    “是啊,四哥在英國念中學,從未早戀過。當年大院鄰裏小孩,都說向他看齊呢。”


    賀嘉辛尋思,應該問點什麽。


    他無措地扣了扣竹椅的褶皺,嚐試著在咕嚕冒著泡的聲音裏,和景煾予搭話。


    聊他最近的床伴,滿足八卦的心思。


    賀嘉辛抬眼望過去。


    沒想到那人在蒸騰熱氣中,好像在和什麽人講話。


    他咬字繾綣,散漫,像是眼前在跳升爐火裏,劈啪燃燒的炭火。


    繚著陶瓷壺的底部,雲卷雲舒,柔戾又挑薄。


    “你不是不要我嗎?現在知道慌了。”


    賀嘉辛沒用過他用這麽蠱的語氣哄情人。


    心尖一顫。


    他下意識屏住呼吸,略微閉眼,想要聽清聽筒那端到底是誰。


    “哭了?”


    景煾予情緒被牽引著,他稍微直起脊椎,從不鹹不淡的拉扯,變成呼吸沉重的關心。


    電話那端,似乎傳來了其他男人的聲音。


    賀嘉辛略微偏頭,還沒有聽清。


    “哢噠——”


    景煾予捂著電話,在茶香蔓延的白霧裏站起身。


    英雋的臉上因為背光,顯得陰沉,他抵了抵後牙,狹長的眼睛蒙著戾。


    “我有點事,先回了。”


    “站住!”


    仲時錦抬眼,不怒自威。


    “在外麵睡的女人,如果不結婚的話,就別讓我幫你處理這滿城風雨!”


    “......”


    一群人不敢多說什麽,都等著他們母子交涉。


    “日子都約好了,下周末,和你聞叔叔的千金見見,晚上去玉淵潭那邊,讓你姥爺開心點。”


    仲時錦提醒道:“那天是冬至。你躲也沒有,你父親景宴鴻也會去。”


    “不用那麽麻煩。”


    庭院裏,身材優越,長身玉立的男人,修長的骨廓,輕敲著手機脊背。


    他狹長單薄的眼睛,難得露出一抹笑,冷白如玉的五官,清絕深刻。


    “結婚對象我都選好了,她在電話那頭聽著呢。”


    賀嘉辛和院落裏其他幾個人,連呼吸聲都亂了。


    雖然在暖氣和茶爐中,被熱量薰得很舒服,但是一種說不出來的寒意,讓人覺得夜涼如洗。


    這是哪裏來的女人?


    狐狸精嗎。


    怎麽一夜間,就把不沾風月的景煾予迷惑住了。


    院中的洗硯池,水中薄冰裏藻荇交橫。


    一池雪水,被開進胡同裏的車尾轉向燈,照的雪亮。


    汽車轟鳴漸弱。


    景煾予走了。


    所有人都有幾分悵然若失。


    他們都知道,任何地方。


    他都是周圍人的主心骨,話題要繞著他浮動,不離開半分。


    “那些謠言都是真的?”


    “四哥,不像是會對誰動情的人啊。”


    仲時錦冷哼一聲:“如果這結婚對象,是他在外麵一夜情,選擇不三不四的小姑娘,我是不會同意的。”


    啪嗒——


    房梁上冰淩融化,跌進池水裏。


    宛如玉碎金聲的水滴破響,卻隻有漣漪浮淺一圈。


    -


    “和我結婚。”


    景煾予懶淡又認真的嗓音,在心尖摩挲過。


    電話這頭,薑蝶珍還在回味這句話。


    她今天拒絕了封希禮,也沒有答應景煾予的選擇。


    因為她不想失去封希禮這個朋友。


    也為景煾予沒有通過自己的好友申請,感到了一種隔著天塹差距的無力感。


    不想讓那個人知道自己的狼狽。


    哪怕隻是如紙一般脆弱的自尊。


    今日晚間。


    她打車回到怡升園,蹲守了很久。


    才看到布置好一切的盛紈,出了門。


    不能住在這裏了。


    現在,她得拿上自己必須的生活用品,然後盡快出去找房子。


    沒有家了,還能去哪裏設計衣服呢。


    薑蝶珍心下茫然。


    這裏布置得溫馨澄明,但是再也不屬於自己。


    她跌跌撞撞地,踩著高跟鞋,提著生活用品走出來。


    皮膚蒼白,冷風吹卷裙擺,冷得她渾身顫抖。


    她掏出手機,準備找酒店。


    “哐當。”


    薑蝶珍在黑暗的巷口滑到在地。


    後腦勺著陸,腦袋裏轟鳴陣陣。


    望著天上皎潔的白月亮,她的眼睛突然就濕潤了,沒有理由。


    那個人送給她的衣服都弄髒了。


    雪水和泥土混雜著,泅得心尖都是涼的。


    好難過。


    沒有地方可以去。


    薑蝶珍艱難撐起身。


    她用在雪上跌倒破皮的手指,擦幹臉上盈滿的淚水。


    在痛和冷之間,她後知後覺地,感受到脊柱蔓延到大腦皮層的,都是刺激的顫栗。


    他居然會對自己說出「結婚」的字眼。


    怎麽會。


    那麽自然而然。


    “喲,小珍珠回來了啊。”


    跌倒的她,不合時宜地被盛紈攔截住。


    這裏巷子古舊,沒有路燈,隻有寂寥的月光。


    盛紈的臉上浮著酒氣,半蹲下來,探指想來撫摸她的臉:“拿這麽多衣服幹嘛,是回來建設我們的新家的嗎?”


    她腦子裏一團漿糊。


    忘了地上沒掐斷的電話。


    在刺啦電流聲後,傳來景煾予的聲音。


    景煾予的嗓音,在狹長的雪後胡同中,顯得涼薄又低啞。


    隱隱約約還夾雜著陰戾。


    “——薑蝶珍?誰在你旁邊。”


    “景先生,我現在過得很不好。”


    她小聲說著,帶著哭腔。


    輕輕咬住唇,偏頭想躲醉酒的盛紈,露出白皙脖頸上,薄薄的血管。


    盛紈的喉結,吞咽了兩下,沒來由想要湊近。


    鋪天蓋地的酒味肆虐在小巷裏,他含混不清地笑起來。


    “當然是我!她送了我禦守,永以為好,現在是我的人了。”


    女生想躲,腳踝疼得鑽心,隻能捏著髒雪,撒向盛紈。


    無措地往後退,發出細微的嗚咽聲。


    “你敢碰她,就別想在北京待下去!”


    耳畔邊,聽筒近在咫尺。


    景煾予用一種,在月色和雪色之間,照料一株纖弱曇花的語氣,和她講話。


    “在那裏等我。什麽都別怕,我會讓你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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