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摩爾並沒有直接把我們送去角鬥士學校,而是先把我們帶到了德克最大的石礦場。/|


    德克是一個以富產石礦文明的國家,他們出產的花崗岩結實厚重,頗為適合建築。他們的雕塑也因為石礦的豐富而馳名整個高蘭大陸。在德克,到處都是灰塵滿天的石礦場,但最有名的,莫過於提拉米那。


    我們五個人被格摩爾送到提拉米那的時候是坐著車的。精致的,華麗的,適合貴族乘坐的馬車,舒適而擴大。即使是五個高壯的男人也不會覺得窄小。馬車頗為適合宏帕侯爵和萊利爾斯的身份,我和皮休就未免太局促了。當然,每個人都是帶著手銬和腳鐐的。格摩爾絕不會好心到放任三個強大的敵人活動自如的。


    我猜不透格摩爾的用意,不明白為什麽他會對我們這些俘虜如此優待。我一直都覺得他會用最殘酷的方式來折磨我們,如同他已經用屠城來折磨過我們的神經一樣,現在該輪到我們的**了。可是折磨遲遲沒有到來,哪怕我們現在已經到了德克首都的近郊。實際上直到下車之前,我們還都不知道他要把我們帶到什麽地方。


    “請吧,宏帕侯爵大人,風之騎士閣下,還有你們,嗬嗬,請來看看我為你們準備的禮物吧!”


    格摩爾掀起了車簾,灰土立刻包圍了我們,嗆人的塵沙味道直衝進鼻腔嘴裏,想吐都吐不出來。


    “希望你們能喜歡。”格摩爾在我們下車之後鞠了一躬,居然也有十分的優雅。隻要不配上他那張臉和說話的腔調來看,還是不會讓人作嘔的。


    灰茫茫的空氣,灰茫茫的天空,灰茫茫的大地。深褐色的螞蟻背著灰白的石頭紛紜忙碌著,直不起腰,抬不動腳。站在一旁的衛兵甩著“啪啪”作響的皮鞭,配著閃亮鋒利的腰刀,神色木然的望著眼前的一切。


    那些勞役的奴隸們有的背著大筐的碎石,有的扛著整塊的花崗岩,在礦場山中艱難的跋涉,腳下的草鞋崩斷了帶子,精赤的腳在灰白的碎石地上踩出一個個血腳印。


    有人一頭栽倒,碎石筐壓在他的身上。身旁的人無動於衷的走過,視若無睹。怎樣的心靈才會如此麻木?石礦場一眼看不到頭,奴隸的命運也是如此,無窮無盡的苦難,沒有終止。


    “怎麽樣,不錯吧。”格摩爾得意洋洋,湊在侯爵的耳邊低語,“您不覺得這樣的場景相當美好嗎?”


    “格摩爾閣下!”一個穿著紅色的鎖甲的人小跑著過來,他的衣服顏色在石礦場中非常顯眼,“真沒想到您會親自來。”


    “當然,隊長,我很高興能參觀提拉米那,博萬尼殿下經常對我讚揚這裏,稱讚你的工作卓有成效。”格摩爾虛偽的笑著,下巴扭曲的歪在一邊。


    “啊,這真是我的榮幸!殿下居然會讚賞我!”隊長對這突如其來的稱讚受寵若驚,人都要從地上飛起來了。不得不說,提拉米那的灰塵太多,即使是衛兵隊長也一樣的灰頭土臉。他那身紅色的鎖甲近看才能注意到上麵縫隙裏黑色的泥土,看起來髒透了。


    “當然,當然!”格摩爾稍微退後了一小步,似乎也想與衛兵隊長保持距離,“那麽,這幾個就是我送來的奴隸了。你完全可以好好的他們。咳咳。”


    我還是第一次聽見格摩爾的話說的如此之快,一口氣說完之後就掏出手帕捂住了口鼻,嗆咳起來。我又學到了一些,死亡騎士呼吸到塵土也是會受不了的。看來真的和普通人沒有太大的區別麽。


    “他們?”衛兵隊長驚訝了一會,“他們是……”他打量著宏帕侯爵和萊利爾斯華麗的奇米尼服飾,再看著我們的手銬腳鐐,不覺失笑,“閣下,您真的認為他們能在石礦場活下來?奇米尼的貴族我聽說都是十分柔弱的。”說話的時候眼角瞥著萊利爾斯,似乎在驗證自己的正確。


    “請放心,我還沒見過比他們的生命力更加頑強的人,地獄般的戰場都奪不走他們的性命。所以你,大可以放手去做。咳咳咳咳。”格摩爾的反應比我想象的還要激烈一些,似乎他的呼吸係統更加脆弱。


    我偷看迪歐,他的反應卻比較正常,好像沒什麽特別的不適。


    “那麽,我先,走了。”格摩爾沒有等衛兵隊長回話,就上了馬車,然後從車裏探出頭來,“對了,別給他們解開那些枷鎖,否則你們的小命可能就要報廢了。也盡量別離他們太近,相信我,那不會給你們留下好的回憶的。咳咳咳咳。”


    馬車絕塵而去。或者,我更想把這理解為格摩爾狼狽而逃。


    衛兵隊長大張著嘴巴望著很快就遠去成一個點的馬車,塵土全跑進了他的肺裏,他卻置若罔聞,大概是早就習慣了。


    回頭打量了我們一番,圍著我們轉了一圈,似乎頗為滿意迪歐、皮休和我的身材,點了點頭。我想這其中也應該有滿意我們的服裝的關係,普通的士兵和平民的衣服讓他對我們的體力增加了一些信心。其實宏帕侯爵也是健壯的人,不過他的衣服讓人忽略了這一點。


    “那麽,你們幾個,就去背碎石吧。”手中的鞭子揮了揮,示意身後的人把我們帶走,笑容中帶著輕蔑,“奇米尼的貴族老爺們,就請你們嚐嚐當奴隸的滋味吧!”


    對於這翻天覆地的一切,迪歐、葉赫奇(他現在不讓我叫他侯爵了,他說他失去了作為侯爵的資格)和萊利爾斯居然柔順的依從了。沒有反抗,沒有抱怨,沒有忿恨。他們開始幹起了讓所有人大吃一驚的事情,每天背著碎石在礦場裏跋涉。


    迪歐的上衣被磨成了碎片,他隻能赤著上身曝曬在驕縱的太陽之下,褐色的皮膚油亮亮的,顏色卻透著青紫。萊利爾斯的腳陷進了灰土裏,拔出來的時候鞋子已經不見了。皮休要把自己的鞋給他,被他拒絕了,扯了上衣包在腳上,就當做了新的鞋子。我每天晚上都能看見他包著腳的布上都是紅色的,他卻始終一聲不吭。葉赫奇的肩膀勒出了血痕,深深的,麻繩陷進去,幾乎長在了肉裏似的。


    看著這樣的他們,我不知道說什麽好。他們的表現,不但是我,連衛兵們和其他奴隸都吃驚,那麽的忍耐,扛住了所有的難。就好像他們從出生就是奴隸,在礦場裏工作那樣。但迪歐漂亮的卷發、萊利爾斯白皙的皮膚和葉赫奇與生俱來的威嚴又與這一切格格不入。


    但真正讓我擔心的其實是皮休。


    自從來到采石場,他就被當做了頭號的刺頭,被所有的衛兵牢牢的盯著。


    他總是搶過萊利爾斯和葉赫奇的一半石頭背在自己的身上,或者拉住差點掉到山崖下的奴隸,順手把自己的石頭也丟下山崖。衛兵們來鞭打他,卻被他鐵錘一樣的拳頭打斷了鼻梁。而更多的衛兵過來時,葉赫奇和萊利爾斯也會默默的攔住他們,限製著行動的鎖鏈居然也成為了武器。


    衛兵隊長大為光火,卻無能為力。他也曾試驗過,把皮休鎖在石頭上在太陽下曝曬,不給水不給吃的。換來的是整整三天不曾停口也不曾重複的咒罵。任何能夠想象得到的低級下流的字眼在采石場三天縈繞不絕。


    他把看來最柔弱的萊利爾斯綁在木樁上,豎立在石礦場的中心,在他的腳踝上吊了半人高的石塊這種石頭在礦場遍地都是。然後在他的身上塗了一種名叫蟻草的植物汁液。於是,足有半天的時間,采石場的中心豎著一個黑色的建築,分外醒目。知道那是什麽嗎?那是身上爬滿了螞蟻的萊利爾斯。與皮休的效果完全相反的,萊利爾斯始終不出一聲。


    當天晚上,他們把萊利爾斯放下來的時候,子爵全身都是紅腫的泡,幾乎沒有一塊完好的地方。他的腳站立不穩,踉踉蹌蹌,卻倔強的不肯摔倒,仍是自己拖步子著走。我不敢碰他,沒法攙扶,根本沒有我可以下手的地方!這群禽獸!


    沉寂的夜晚,簡陋的棚子裏橫陳著奴隸疲憊的身體。有人在哼著,痛苦的呻吟;有人在打著呼,鼾聲震天。汗臭和體臭混合著,夾雜著餿了和腐爛的味道,悶在棚子裏,著呼吸。


    有時候我都覺得自己忍受不了,三位來自貴族階層的人卻默默的承擔了下來。隻有皮休,他是真的習慣了並且覺得無所謂的。


    葉赫奇用毛巾蘸著水擦拭著萊利爾斯的身體,那些泡簡直光滑得水珠,卻是紅通通的,遍布了全身。我端著水盆在旁邊,心都跟著痛。萊利爾斯勉強的爬在那裏,呼吸都在縮緊著,一張臉慘白得發青。


    “給,用這個。”有人遞上一包東西。


    “什麽?”皮休一把抓過來,翻來覆去的看。那是一個小小的紙包,裏麵裝著白色的粉末。


    迪歐從皮休的手裏拿過粉末,小心翼翼的觀察了一陣,對我點點頭,使了一個眼色。


    “謝謝。”我連忙說。


    “把藥用水和了,塗在身上。挺有效的。”是一個長得黑瘦的奴隸,似乎還很年輕,一雙眼睛亮亮的,透著精靈,“我藏了很久了。”


    皮休立刻忙活起來,迪歐在旁邊跟著,防止他的魯莽做錯事。


    “謝謝你。”葉赫奇鄭重的回身,對著黑瘦的人道謝。他的眼睛我一直都看不明白,不知道裏麵的究竟是什麽,那麽深,那麽黑,不可見底。


    “你們,喂,真的是奇米尼的貴族?”黑瘦的人湊過來坐在萊利爾斯的床頭,眼睛在萊利爾斯與葉赫奇之間晃,骨碌碌的。


    “怎麽了?”我接過話,問他。


    葉赫奇與萊利爾斯都不喜歡這個話題,從進入采石場開始。或者更早,從提爾城破我們被俘開始。他們兩個本來都不是不善言辭的人,但現在卻變得和迪歐一樣沉默。沒變的,隻有皮休。即使失去了一隻眼睛,即使成了奴隸,他仍然保持著以前的活力,沒有絲毫的沉寂的跡象。但這未必是好事。有時葉赫奇會看著皮休的吵鬧歎氣。連迪歐都在無人注意的時候提醒我,注意皮休的言行,擔心皮休會惹來麻煩。


    黑瘦的人四處瞅瞅,很多人都在注視著我們這一小撮人。其實早就是這樣了,我們五個,不,應該說萊利爾斯與葉赫奇,是所有人中最醒目的。


    打鼾的聲音停頓了一下,隨後才響起。呻吟也止住了。有人抬高了身子望過來,也有人隻是躺著豎耳傾聽。他們大概對這個問題憋了很久了,現在終於有人提起。


    “我叫拉瑪。”黑瘦的人先做了自我介紹,然後就打開了話匣子,“說真的,你們來的時候我們就覺得,要不了多久你們就得有人死在這。”他麵向我,“你,那個一隻眼的,還有那個大個子,你們能活下來雖然不容易,但也不奇怪。不過這個,公子哥一樣的,皮膚比女人還白。嘖嘖,還真是沒想到!”


    萊利爾斯是個堅強的人,即使在我還不知道他是風之騎士的時候我也明白這一點。能夠在與恐怖的黯毀王的精神鬥爭中取勝,擺脫那意識的折磨,萊利爾斯本就不簡單。


    “你們,是怎麽變成這樣的?”有人在輕輕探問,來自房間的另外一邊。他哆嗦著抬起半邊身子,花白的胡子遮住了大半張臉。


    “那是老貝利,也是奇米尼人,據說還曾經在奇米尼的首都赫萊住過,後來被人販子拐到了德克,賣為奴隸。”拉瑪介紹著。


    “你好。”我對老貝利打招呼。


    “怎麽來的?還不是該死的打敗了!”皮休提到這個就生氣。


    我立刻去拉皮休,希望他不要再講。我想葉赫奇肯定不喜歡聽見這段故事的。


    皮休卻不理睬我,一把甩開我的胳膊,大肆的噴著口沫:“那群德克***!來打我們,還有魔法師!老子怕他?打回去!誰想到,那幫孫子用了詭計,拿煙熏我們!”


    “用煙就能把你們熏倒了?”有人冷笑。


    “別理他,”拉瑪拉著皮休,“那是奧斯特洛國的龐怒卡,據說當過兵,親手殺了好幾十個德克混蛋。你接著說。”


    “哼!老子的拳頭還打死了好幾百德克野狗呢!”皮休揮了揮他的鐵錘,繼續說,“他們先是放煙,我們什麽都看不見。然後突然就衝過來很多楔子樣的車子,包著鐵皮,那些家夥就在車子的縫隙裏拿矛紮我們。混蛋!我們的卓頓戰陣就這麽被破了!”後麵越說越沮喪,似乎又想起了那天的情景。我知道,他曾經一個人在夜裏哭出來過,這個鐵一樣的漢子。


    葉赫奇給萊利爾斯塗抹著藥,輕柔的,溫和的,沒有任何波動。萊利爾斯閉著眼睛,一副睡著了的樣子。迪歐垂著頭,灰藍的發遮住了麵孔,隻留下一片陰影。


    所有的人都沉默了,好一會沒有人打破凝滯的空氣。


    “我的哥哥在提爾,提爾好嗎?”細小而微弱的聲音,來自於老貝利。


    我沒法回答。老貝利的聲音裏充滿了希望,那是他對家人的回憶與眷戀。我該如何說,提爾被屠城了?


    連皮休都沒說話。


    察覺到我們的不自在,拉瑪乖覺的換了話題:“對了,聽說你們奇米尼有風之騎士,很厲害的!長得也漂亮,整個奇米尼的女人都為他瘋狂呢!真的假的?”他是笑著說的,帶著戲謔的口吻。他一定覺得這是個很好的話題,能打破尷尬。他轉向葉赫奇與萊利爾斯,“你們是貴族,見過他吧?”


    這也許真的是個好的能夠讓人揮掃不愉快的話題。想想吧,奇米尼的榮耀,隻要有他在,奇米尼就會好的。每個奇米尼人都一定是這麽想的。即使遠在異國他鄉,即使做了奴隸俘虜,即使被虐待被鞭笞,隻要想到奇米尼的風之騎士,就真的覺得希望還在。


    多棒的話題,如果風之騎士沒有在采礦場當奴隸的話,如果被問到這個話題的人就是風之騎士和他的哥哥的話……


    還有比這更尷尬的時刻嗎?


    “咣咣”的砸著門的聲音傳來,“你們!睡覺!不許說話!”


    我第一次,如此感謝提拉米那的衛兵。拉瑪噌的竄回了自己的床鋪,倒頭就睡。


    “那個,侯,嗯,葉赫奇……”皮休囁嚅著,他狠命的撓著頭,雪白的頭皮屑隨著他的動作滿天飛舞。


    “皮休,寇達。”葉赫奇突然開口了。


    我與皮休都怔了一下。他沒有提到迪歐的名字。


    “我如果說,我會帶你們離開這裏,你們相信我嗎?”葉赫奇攥緊了拳頭,手中的毛巾被他擰得水滴答滴答的淋在地上。


    “我信!”


    我忙捂住皮休的嘴,他的大嗓門什麽時候能學會放輕點?


    “我也信,侯爵大人。”我莊重而嚴肅。


    “謝謝。”葉赫奇轉身,倒在了床鋪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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