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年底秋獵後,青州府那邊像是鬧出了什麽大事。


    趙非荀一個月裏有一半的日子都在青州府,哪怕是回了京城,也仍要處理積攢下來的一大摞文書。


    在他外出的日子中,書房裏的文書越堆越多。


    姚嬤嬤說明日大公子便要回來,讓錦鳶進去收拾一下。


    錦鳶應下。


    進了書房後,看著那條案、太師椅、旁邊的臥榻……


    丫鬟臉上微微發燙。


    垂首拿著撣子拂塵,不敢亂看。


    整理到書架時,她看見一本帶著圖案的書,像是在講述一個什麽故事,錦鳶不識字,也被這故事吸引,站著讀了起來。


    一時竟連門外的腳步聲都不曾察覺。


    直到身後傳來男人沉冷的聲音。


    “錦鳶。”


    她從書中故事裏抽離,急忙放下書轉身行禮,“大公子。”


    大公子不是要明日才回?


    怎麽今日就回來了?


    慌亂過後,心中隻剩下欣喜。


    趙非荀嗯了聲,掃了眼她身後的書架,“何時開始習字的?”


    錦鳶來清竹苑也有一年多了,趙非荀知她不認字。


    “奴婢不曾習字。”她說話時語調柔軟,不同於初來乍到時的戰戰兢兢,那雙澄澈的杏眸望著人時,實在容易教人心軟,更不用提她這會兒有些羞赧的語氣,“那本書上圖畫多,奴婢看著圖畫猜講的是什麽故事。”說完後,她隻想盡快掠過這件事,便大著膽子岔開話題,“大公子路上奔波勞累,奴婢這就去小廚房備茶來。”


    說著,福身就要出門。


    趙非荀從青州府那地回來。


    看慣了人皮之下的齷齪、爾虞我詐、貪婪、虛偽。


    眼前的小丫鬟如此單純。


    單純到令人想要在上麵留下些許顏色。


    胳膊被拉住。


    錦鳶心跳加速,轉身看去。


    “想識字麽。”


    大公子直視她的雙眸,眼底深邃,她已不覺得會害怕,反而被這般看著,麵頰都會微發燙。


    “奴婢愚笨,怕學不會。”她習慣性咬了下唇,突然又想到什麽,立刻鬆開,麵頰上更熱了些,視線心虛地挪開,不敢與男人對視,“奴婢想學自己名字……”


    趙非荀鬆開她的手,走到書案後,抬手鋪開宣紙,倒水研墨。


    錦鳶怔了下,“大公子才回來,還是先休息……”


    男人抬起頭,目光平靜。


    “過來。”


    哪怕他不是命令的口吻,錦鳶也不敢不從。


    她走過去,還未站穩,就被他拉著圈到胸前,把著她的手握筆、落筆、提字。


    “錦鳶。”


    錦鳶下意識應了聲。


    背後傳來男人胸膛的輕震,像是男人輕笑了一聲,“這二字念錦鳶。”


    騰地一聲,錦鳶的麵頰迅速漲紅。


    紅到身後的男人略垂下視線,就看見那粉嫩的顏色從脖頸向下逐漸淡去。


    如染色的花瓣。


    延伸至花蕊。


    方見最潔白的顏色。


    從書房至主屋,從書案到屏風後的浴桶。


    他耐心的告訴她,錦為何意,鳶又為何意。


    又身體力行的告知她,鷹翱翔飛於天又是如何,細致、溫柔的,手把著手教給她。


    錦鳶貪戀著這些柔情。


    哪怕夾雜著欲望。


    可打破這份祥和的,是邊疆又起的戰事。


    戰事突然,大公子臨危受命率兵出征。


    京中守備森嚴,聽姚嬤嬤說街上都是城羽營的將士在巡查,錦鳶更不敢在此時擅自出門。


    她隻在清竹苑中祈禱著大公子的平安歸來。


    一個月、兩個月…


    日子一天比一天過得漫長。


    府中的氣氛也逐漸壓抑。


    聽聞郡主娘娘都不再宴客,還在後院設了小佛堂,為大公子祈福。


    終於,傳來了邊疆大捷的喜訊。


    錦鳶又開始盼著大公子歸來。


    大公子凱旋,京中上下一片歡騰鼎沸,陛下擺了三日的筵席慶賀,直到大公子回京後的第四日傍晚,她才見到了大公子。


    她聽到熟悉的腳步聲踏入院中。


    幾乎克製不住翻湧的情緒。


    一路小跑著到他麵前。


    “奴婢…恭迎大公子凱旋!”


    她端端正正的福身行禮。


    語氣夾雜著遮掩不住的哽咽。


    “免禮。”


    男人的嗓子在頭頂傳來的瞬間,錦鳶再也止不住蓄在眼眶裏的眼淚,撲簌簌的跌落,站起身後,連規矩都徹底忘了,迫不及待的昂首去看他。


    在趙非荀的眼中,小丫鬟紅著眼眶,眼淚打濕眼睫,眼瞳濕漉漉的,像極了委屈至極的貓兒。


    他抬起手,動作不算溫柔的抹了下她臉頰上的眼淚。


    “爺這不是回來了,哭什麽。”


    嗓音暗沉。


    身上的殺伐之氣褪去。


    仿佛他隻是出了一趟遠門,而非是去戰場上搏命廝殺。


    錦鳶顧及還有嬤嬤等人在,連忙偏過臉去,小聲賠罪:“是奴婢失態,讓大公子見笑了。”


    他眉目平展,應了聲。


    抬腳進主屋。


    接著就聽見他命輕風吩咐備水。


    竹搖與錦鳶親近,偷偷瞧了眼她,錦鳶頓時紅了麵頰,連嬤嬤也狀似無意的讓她回屋淨麵收拾一下。


    可這一夜,大公子並未召她。


    甚至在之後幾夜,也不曾侍寢。


    錦鳶來不及擔心自己是否‘失寵’,才發現自己已有多月不曾來過月事。


    在她開始服侍大公子之前,就因身子虧空停了幾個月月事,成了通房丫鬟後,每回總要服用避子湯。


    她的月事總也不準。


    女子月事不調總是難以啟齒,她也不曾告知袁大夫,但她在這幾個月裏都不曾服用過避子湯,再加上養的好,應當不至於停了這麽久。


    她偷偷尋了姚嬤嬤,央嬤嬤請袁大夫來。


    當日袁大夫就來了。


    號脈後,袁大夫兩條眉毛扭了下,飛快抬眼看了下錦鳶,“姑娘這幾個月就沒有任何不適?”


    錦鳶:“前兩個月睡的不太踏實,吃倒是還好。”她看大夫表情不算爽朗,擔憂問道:“袁大夫,可是我的身子出了什麽問題?”


    大夫收回手,捋著山羊須。


    “姑娘這是喜脈,有了喜脈,約莫快有三個月了,自然不會來月事。”袁大夫老神在在說完後,又覺得這事怎麽著也是一件喜事,擠出嗬嗬一聲笑,而後迅速收拾好東西,遁了。


    錦鳶一時還未反應過來。


    她低頭看自己腹部的衣裳。


    姚嬤嬤心中卻是五味雜陳,她盡量用溫柔的語氣,問:“姑娘每回的避子湯都用了是麽?”


    錦鳶微怔。


    她抬頭看著嬤嬤的神色。


    她迫不及待地解釋:“每回我都不敢錯漏,都用了……嬤嬤,這孩子來的不是……時候是麽?”


    說到最後一句時,她的語氣輕顫。


    不安地望著嬤嬤。


    嬤嬤心慈,也不忍下這個狠心。


    萬一大公子允準錦鳶生下這個孩子呢?


    萬一……


    嬤嬤握上錦鳶的手,柔聲道:“姑娘不怕,也不能胡思亂想,等大公子回來後,咱們再告訴大公子此事,好麽?”


    錦鳶頷首。


    垂眸。


    “好…”


    須臾後,她猝然抬起頭,拉住嬤嬤的衣袖,央求著說道:“嬤嬤,孩子的事…能否讓我親口告訴大公子?”


    姚嬤嬤憐惜她,應下了。


    於是,錦鳶在屋中獨自守著。


    她從茫然、到不安、再到驚喜,最後她用手觸碰自己的小腹,想著在自己的腹中孕育著她與大公子的孩子……哪怕她服用了避子湯,但這個孩子還是來了……


    自母親、爹爹、小妹離開後。


    腹中的這個孩子,是她在這個世間唯一有血緣的生命。


    此時就安靜的在他腹中成長。


    還是……


    她和大公子的孩子。


    她不再是孤獨一人。


    從今往後,便會有一個孩子喚她娘親。


    她會竭盡全力地去疼愛孩子,去擁抱孩子,去親孩子,去扶著她學步,去耐心的聽她牙牙學語,去安撫她的小脾氣……


    會成為一個很好很好的娘親。


    不會讓孩子像她一樣……


    錦鳶攏著腹部,止不住的落淚。


    她用力咬著唇,不讓自己的哭聲傳出去。


    她……


    不會再是孤獨一人。


    她有孩子了。


    哪怕是今後不得寵愛,被大公子所遺忘,她也有自己的孩子……


    隻要大公子允許她生下這個孩子。


    她坐在窗前,等啊等啊。


    仿佛回到了初來清竹苑的那一日。


    隻不過這次她守到傍晚大公子就回來了。


    她透過敞開的窗子,看見嬤嬤是同大公子說了句話,他便朝著自己的屋子走來。


    在外行事果斷的男人,連走路亦是雷厲風行。


    不過片刻,他已經推開門來到屋中。


    她起身,快步走到大公子麵前。


    昂首,望著眼前高大的男人。


    “大公子,奴婢有一事稟告…”她語氣不自覺緊張起來,雙手輕輕搭在腹部,道:“奴婢身上月事已有三個月多不曾來過,前幾個月因大公子出征在外、再加上奴婢月事素來不準…”女子提及這些,總有些羞於啟齒,更何況是對著大公子,錦鳶忍不住垂下視線,麵上微微泛紅,“今日奴婢請了袁大夫來看,大夫說…說奴婢已有三個多月身孕…”


    她麵頰上的紅暈更濃。


    帶著期盼、羞澀,她掀起眼瞼,看向大公子。


    她卻親眼看見大公子皺起的眉。


    眼底閃過一瞬冷色。


    “錦鳶,”他冷冷開口,視線掃過她的腹部,“你能以什麽身份生下這個孩子。”


    錦鳶怔住。


    眼瞳微微睜大。


    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


    她狼狽、潦草的低下頭,抿著唇,似是想要忍住騰起的顫栗,她張口想要解釋,她沒有故意不喝避子湯,這不是她的算計…


    可大公子問她,她能以什麽身份生下孩子。


    她……


    該怎麽回?


    以什麽身份——


    以通房丫鬟的身份?


    她想說自己不奢望名分,可這一句話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說出口後,仿佛就成了她為了算計名分才懷上了這個孩子,還故意趁著大公子出征前故意懷上的……


    可她沒有!


    是這個孩子來到了她的身份。


    而非是她算計的——


    她咬著唇,嚐到了血腥味。


    半晌,她仍難以啟齒。


    趙非荀冷眼看著眼前隻會落淚的小丫鬟,他知她懦弱、膽怯,卻不知她竟然還有這一副好算計!原來這一年多的柔順都隻是為了麻痹他?竟敢在他出征時計算著懷上孩子。


    三個月——


    忍到了三個月多才告訴他?!


    她當真是好本事!


    整個院裏的人都被她瞞了下來!


    想要抬起胳膊,掐著她的脖子狠狠逼問她。


    可當手指觸碰到她麵頰時,看見她身子顫了下,他閉了閉眼,冷麵拂袖離去。


    很快,姚嬤嬤來問他如何處置。


    是處置、而非安置。


    他深知自己尚未成婚,又無過了明路的妾室,與一個通房丫鬟生出庶子庶女來,於名聲有害。更何況……眼下他身中奇毒,仍需與藍月和親來的聖女解毒。


    內憂外患。


    這錦氏——


    為何這般鼠目寸光?!


    連幾年都熬不住?


    一個懷孕的丫鬟、一個初生的嬰兒放在清竹苑中,實在太過紮眼,而且錦氏如今就敢謀算先斬後奏,等她產子後,是否還要惦記上其他不屬於她的位置?


    他的孩子今後有這樣的生母會是好事?


    更何況她的出身實在太過卑微——


    他應當放棄這個孩子。


    趁著它隻有三個月。


    然後冷落敲打錦氏。


    “大公子,”姚嬤嬤看著主子的臉色愈發難看,拚著老臉,忍不住勸了一句:“請容老身鬥膽說一句,錦鳶在此事上縱然有錯,但姑娘絕非是會故意算計之人。”


    ……


    “大公子”


    “大公子,您回來了!”


    “這次…您要出門幾日才回來?”


    “多謝大公子賞賜!”


    “奴婢最喜歡的是大公子贈的茶花簪子……是是是,是我說錯了,是輕風送奴婢的。”


    ……


    趙非荀擰著眉,“錦氏可恨,但孩子——是無辜的,讓袁大夫看著錦氏這一胎。”


    姚嬤嬤心底結結實實鬆一口氣。


    雖然未娶正妻鬧出庶子庶女有礙名聲。


    但大公子這個歲數擱在這兒了,再加上先前京中也有些不著調的流言蜚語,若真有個庶子庶女出來,反倒正好替大公子正一正名聲。


    二十多年了,趙府總算要迎來小主子了。


    *


    錦鳶懷孕,大公子卻開始冷落她,不再準許她侍候,更不進她的屋門。


    私底下竹搖、撥雲她們為錦鳶偷偷開心。


    以色侍君,總有盡時。


    更何況錦鳶出身不好,再加上每次過後總要喝下避子湯,等到大公子娶了正頭大娘子進門,恐怕錦鳶的身子也要被避子湯弄壞了,她們尚且能滿了年歲放出去嫁人,錦鳶到了那時才是一輩子要被困在後宅無望。


    如今趁著年輕生下一兒半女,也是將來的倚仗。


    萬萬讓人沒想到的是,沒過幾日,傳來大公子即將大婚的消息,要娶的是藍月聖女。


    婚事分外倉促。


    但絲毫不妨礙這一場婚事的聲勢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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