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是捂著臉笑,後來是眼睛亮晶晶地盯著我笑,笑得我心裏酥酥的。僅限於此了,沒下文。語言不通,未遂。


    很多年之後,我在香港尖東街頭被那個日本妹妹喊住,她的中文明顯流利了許多,她向她老公介紹我,說:這位先生曾經抱過我。我想跑,沒跑成,她老公捉住我的手特別開心地握著。我請她和她老公以及他們家公子去半島酒店吃下午茶,她老公點起單來頗具土豪氣質,我買的單。


    臨別,已為人母的日本妹妹大大方方地擁抱了我一下,她說:再見啦,超人先生……


    我想起妮可當年教我的日語,說:瓦達西瓦大冰姨媽死。妮可當年教過我不少日文單詞,基本都忘光了,隻記得晚安是「空班娃」,早安是「哦哈要狗砸姨媽死」。


    我當時二十歲出頭,熱愛賴床,每天「哦哈要狗砸姨媽死」的時間都是中午。十二點是我固定起床的時間,二彬子是十二點半,趙雷是十三點。


    趙雷叫趙雷,歌手,北京後海銀錠橋畔來的。他年紀小,妮可疼他,發給他的被子比我和二彬子的要厚半寸,每天趙雷不起床她不開飯。趙雷是回民,吃飯不方便,她每天端出來的蓋飯都是素的,偶爾有點牛肉也都在趙雷碗裏。我不幹,擎著筷子去搶肉丁吃,旁人抬起一根手指羞我,我有肉吃的時候從來不怕羞,照搶不誤。趙雷端著碗蠻委屈,妮可就勸他:呦呦呦,乖啦不哭……咱哥還小,你要讓著他。趙雷很聽話,乖乖讓我搶,隻是每被叼走一塊肉就嘟囔一句:殺死你。


    趙雷一到拉薩就起「高反」,一曬太陽就痊癒。大昭寺廣場的陽光最充沛,據說曬一個小時的太陽等同於吃兩個雞蛋。我天天帶他去大昭寺吃雞蛋,半個月後他曬出了高原紅,黑得像隻鬆花蛋。


    妮可也時常跟著我們一起去曬太陽,她怕黑,於是發明了一種新奇的日光浴方式,她每次開曬前先咕嘟咕嘟喝下半暖瓶甜茶,然後用一塊大圍巾把腦袋蒙起來,往牆根一靠開始打瞌睡。我和趙雷試過一回,蒸得汗流浹背,滿頭滿臉的大汗珠子。妮可說這叫蒸日光桑拿。


    蒸完桑拿繼續喝甜茶。光明甜茶館的暖瓶按磅分,可以租賃,象徵性交點兒押金就可以隨便拎走。甜茶是大鍋煮出來的,大瓢一揮,成袋的奶粉塵土飛揚地往裏倒,那些奶粉的外包裝極其簡陋,也不知是從哪兒進的貨。一暖瓶甜茶不過塊八毛錢,提供的熱量卻相當於一頓飯,且味道極佳,我們都搶著喝。現在想想,當年不知吞下了多少三聚氰胺。


    趙雷倒茶時很講禮貌,杯子一空,他先給妮可倒,再給我倒,最後給自己個兒倒。妮可誇他,說,哎呀趙雷真是個好男人。他立馬擺一副很受用的表情,謙遜地說dy first, gentlemanst, handsome boy honest.(女士優先,男士墊後,英俊的男孩不說謊。)旁邊坐著一個英國老頭,人家扭頭問:what?


    2


    那時候大家住在一起,過著一種公社式的生活,我的酒吧老賠本,妮可的客棧也不掙錢,日子偶有拮據,卻從未窘迫,大家誰有錢花誰的,天經地義地相互守望著,高高興興地同住一個屋簷下,白開水也能喝出可樂味兒,掛麵也能吃出義大利麵的感覺來。


    既是家人,彼此關心是分內的義務,我們那時候最關心的是二彬子,或者說二彬子是最不讓人省心的。


    二彬子是我酒吧合夥人大彬子的親弟弟,來自北京通縣。他說話一驚一乍的,胡同串子啥樣他啥樣,性子也急,驢脾氣起來了敢和他親哥摔跤。他親哥原本在市區租了小房子和他一起住,後來發現根本管不了他,於是塞到我身邊兒來近朱者赤。


    他和我蠻親,經常跑到我麵前掏口袋。


    他說:老大,我搞了些無花果給你吃。


    我說:我不吃。


    他說:吃吧吃吧吃吧。


    然後硬往我嘴裏塞,真塞,摁著腦袋塞,塞一個還不夠非要塞滿,非要把我塞得和隻蛤蟆一樣。我知道他是好心好意,但嘴塞滿了怎麽嚼?!


    他和妮可也蠻親,經常誇妮可。


    看見妮可吭哧吭哧洗衣服,就誇:嘖嘖,你和我媽一樣賢惠。


    妮可偶爾炒菜多放兩勺油,就誇:嘖嘖,你做飯和我媽一樣好吃。


    看見妮可穿了一件新衣服,就誇:嘖嘖,你身材和我媽一樣苗條。


    妮可被他給誇毛了,要來他媽媽五十大壽時的照片瞻仰風采,看完後氣得夠嗆。


    二彬子當時談了個小女朋友,叫小二胡。小二胡讀音樂學院,一把二胡走天涯,趁著暑假來拉薩勤工儉學。小姑娘家境很一般,但窮遊得很有誌氣,她在宇拓路立了把陽傘,每天在街頭拉四個小時的二胡掙學費。二彬子會兩句京劇花臉,天天跑過去喊一嗓子:「蹦蹬淬!」他一「蹦蹬淬」,小二胡立馬琴弓一甩西皮流水,兩個人四目相對含情脈脈,旁邊圍觀的老外們單眼相機「哢嚓哢嚓」響成一片。


    二彬子請小二胡回客棧吃過飯,他一本正經地穿了一件白襯衫,還內紮腰。我們逗他,告訴他頭回請人吃飯應該送花送禮物。他二話不說就躥出門,不一會兒就捧回一大簇漂亮的格桑花,高興得小二胡眼睛直眨。過了不到半小時,隔壁鄰居客氣地敲開門,客氣地和我們商量:花兒就算了,當我送了,但花盆能不能還給我……小二胡感動壞了,二彬子翻牆給她偷花,太浪漫了,她當場發誓要嫁給二彬子,把我們一家人嚇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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