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元節獨自一人上了山,坐在草坪中,忍不住眺望來時的路,隻見羊腸小道沒有一個人影,心中六神無主。他低目仔細回憶了一下剛才見到的幻像,確信自已沒有看錯,自已與杜娟看來真的是緣份已盡了。


    他心中盤算是否應離開此地,想起李時珍說過的先入王府掛個差事的話,又覺得與仇人共同生活在一個城裏,豈不有違“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的老話?


    他想起杜娟的爸爸雙腿已殘,杜娟一定會在爸爸家呆一些時日,杜娟同自已一樣,在湘西其實已經沒有至親之人,說不定她今後就在此地安心定居下來,自已如果與杜娟共同生活在一個城裏,眼看她改嫁,眼看她生子,豈不令人痛斷肚腸!


    “我們的孩子呢……你不管我們的孩子了麽?難道孩子也是你的仇人麽?”


    他想起杜娟說的這些話,心中悲不自勝,他又能如何呢?孩子還在杜娟肚子裏,他總不能等她生下來又狠心腸抱走啊,――孩子是自已的,同樣也是杜娟的啊――他寧願負了自已,也不願負了杜娟――正是這種心理,所以他才不能殺了杜娟的爸爸報仇。


    如果杜娟的爸爸是好手好腳的,他為了兒女私情而不手刃仇人,就沒有男兒的血性了;當他見到杜娟爸爸成了殘疾人時,他內心深處暗暗鬆了一口氣,無論如何他都不願意做出讓杜娟仇恨自已一輩子的事情……


    事到如今,他也不怨天不怨地也不怨命,如果沒有這段仇恨,他與杜娟也不會相識相戀――他能與杜娟結下夫妻的緣分,他一生無悔。


    “求求你看在我肚子裏的孩子的份上,不要走,我們可以遠遠離開這裏,就當沒有發生這些事情好嗎……”


    他想起杜娟說的話,心中又是甜蜜又是傷心,從前他還可以做到這點,因為杜娟的爸爸下落不明,但現在既然杜娟的爸爸出現了,自已就不能自欺欺人了。


    既然與杜娟情緣已盡,自已還留在這個傷心之地幹什麽?算了,還是回到家鄉去做一個趕屍匠吧,所有的傷心都沒有人知道。做趕屍匠雖然不會有出息,但自已沒有了杜娟,他還要出人頭地幹什麽呢?他還要做一個軍官幹什麽呢?他還要英雄的夢想幹什麽呢?


    他想起杜娟的一顰一笑,他想起杜娟的一歌一哭,眼中就包不住淚水。


    沒有了杜娟,他得到什麽都沒有意思了,他失去什麽同樣也沒有關係了,他做一個趕屍匠還落得心裏輕鬆,就這麽將往事深藏在心底,在黑暗的森林中趕屍時偷偷回憶……


    邵元節心中主意已定,便站起身來,再一次眺望了一下來時的羊腸小道,便拔足向西方走去。雖然現在他已是身無分文,但沒有關係,自已一個男子漢,到哪裏不能下點力找幾個辛苦錢呢,難道還會餓死了不成。自已就是餐風宿露,也要徒步走回家鄉。


    少時,他走出了蘄州城,想起來時夫妻雙雙心裏懷著希望乘著輕舟越過了千山萬水,沒想到回家時卻落得形單影隻徒步穿越這兩湖大地,怎不令人愴然淚下!


    他走在空曠的大山中,忽然扯開嗓子對著群山吼叫,“啊!――啊!――啊!――”


    群山回響著他那悲涼而又雄渾的男子聲音,聲音響遏行雲。


    前不見行人,後不見來者,天地間仿佛隻有他一個人似的。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時。在這遼闊寂寞的天地中,邵元節終於忍不住心裏的悲慟之情,放聲痛哭。


    他哭了一會,才抹了淚水,耳中不由回響起那天他與杜娟的對歌來――


    那時,杜娟唱道:


    送郎送到河壩頭,


    妹見船兒淚長流。


    篙竿點水催船走,


    篙篙點在妹心頭。


    邵元節對唱道:


    一聽分離淚滿腮,


    一張帕子兩頭揩。


    眼淚就像垮堤水,


    揩了這邊那邊來。


    真正是一唱成讖啊!


    邵元節收了淚,便覺身上輕鬆了,許久以來良心的拷問終於結束了,杜娟給了他莫大的歡樂,但同時也給了他莫大的壓力……


    他不過是一個沒有見識的趕屍匠,父親雖然是烏楊村的私塾先生,但因為父親死得早,他七歲時隻受過啟蒙教育。舅舅很敬重他的父親是一個讀書人,但沒有錢供他讀書,他隻能懷揣英雄的夢想,做一個平凡的趕屍匠……


    認識了杜娟,他就認真地學習本領,雖然杜娟從未逼過他,從未嫌棄他,他有時心裏也不由偷想杜娟真是把他當做一個小白臉來要求吧……


    別人家的丈夫總是在婦人麵前吹牛,拚命在臉上貼金,他卻永遠沒有資格在杜娟麵前吹牛。在小說閱,不見不散請支持。


    但他是一個男人啊,他不想活在人們的歧視的目光下,他不想讓人們認為他們不般配,他不能不自已逼自已去做超出自已能力的事情,男人的辛苦誰明白啊!……


    他有時聽不懂師父諸葛小倩和師姐隋燕的話,他就會反複琢磨,他就會請教杜娟,幸虧有杜娟在暗中幫助,他才能跟得上諸葛小倩和隋燕的傳授進度。每天晚上在杜娟睡熟以後,他都悄悄起床到林子裏或堂屋中去練習.。。


    其實杜娟一直都是他的師父,而且是他最沒有壓力的師父,他在她麵前無須逞強,因為杜娟最明白他的情況,對他的輔導最上心。


    她是他的師父,她是他的姐姐,她是他的妻子,他心甘情願不如杜娟,為什麽男人就一定要比婦人強呢?杜娟從來就沒有給過他一點壓力,他的壓力都是來自世人的……


    好了,現在一切都結束了,他不用活得那麽累,誰會要求一個趕屍匠有出神入化的本領呢?


    前麵山道上轉出幾個人來,邵元節忙拭幹淨臉上的淚痕,大步流星走了過去。


    走過了一道坡,走過了一道坎……他不知疲憊地走了六七十裏山路。


    彼時,太陽快落山了,邵元節心想今晚得露宿在這荒山野嶺了。忽聽前麵竹林中琴聲甚美,邵元節心中一動,穿過竹林,原來深山中竟藏匿著一座小廟。邵元節心中一喜,出家人慈悲為懷呀,今晚可以在這小廟中歇息一宿了。


    邵元節循著琴聲走去,便見廊下有一個老和尚在撫一具古琴。邵元節心想這是不是世外高人啊?不便打擾老和尚清興,便先走進大殿中,看著幾座泥菩薩,邵元節若有所觸,於是跪在蒲團上,卻不知該許何願,想了一會,才在心中默默祈禱:“蒼天在上,厚土在下,眾佛祖保佑,但願我和杜娟還有來生之緣!”逐一給眾佛虔誠磕頭禮拜,祈禱心願。


    祈禱畢,才見大殿中不知何時站立著一個小和尚。邵元節正欲說話,卻聽琴音住了。邵元節遂上前對老和尚合什行禮道:“小人路過寶寺,在這荒山野林,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不知能否隨喜一宿?”


    老和尚抬眼打量了他一下,也不說話,手指階下一個功德箱,邵元節臉上一紅,說道:“實在不好意思,我現在身無分文……”


    老和尚冷眼看了他一下,哼了一聲,一言不發坐下去,自顧又撫起琴來。


    邵元節臉上羞紅,訕訕地站立了一會,見老和尚再也不理睬自已,小和尚也自顧走進大殿中給佛祖添香油,邵元節自覺沒趣,默然轉身出了寺。


    琴聲現在聽來已不再高雅,原來紅塵內外處處都是勢利眼啊!


    邵元節借著星月微光,獨自穿越在深山野林中,忽嗬嗬自笑幾聲,便縱聲唱起歌來:


    你過你路是挑你鹽嗬,


    你何抬頭看花園嗬,


    你抬頭看花樹嗬,


    找好花不落你麵前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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