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一件事實,我在前麵已經向你們作了負責的報導了,在幾張報紙上卻有這麽不同的報導呢?這些“無冕之王”為什麽用筆桿子互相打起架來了呢?一言以蔽之,老闆不同,利害不一。而且我們知道總經理有的是錢,而錢是能通神的。“神”還如此,你這凡世間的什麽“王”以及這些“王”後麵的報紙老闆們,在美鈔、黃金的攻勢麵前,頂個屁用呢?


    官司打下去,慢慢就熱鬧起來了。那個叫吳淑芳的老女人的後嫁丈夫,就是那個老工人,向法院遞了狀子。這個狀子是吳淑芳沒有被軋死以前親筆寫的,在報紙上影印出底稿來了。說明這個總經理不認元配妻子,又*她的女兒,這個女兒也就是總經理自己的親生女兒。這位總經理*了自己的女兒,強納為寵妾,還生了一個兒子。吳淑芳還舉出一個很有力的證明,要求查驗,說她元配丈夫,就是這位總經理的肚臍眼下麵有一塊銀元大的青瘢。這種隱秘的地方豈是一個女人能夠隨便知道的嗎?這一下就在山城轟動起來。於是道德會出頭來發表談話了。婦女會也出頭聲援來了。至於有些被這個總經理的大公司壓迫得喘不過氣來的小公司,更是樂意出錢印出影印的狀子到處張貼,或者假借各種名目的法團站出來主持公道,印出整齊的“十大罪狀”之類的“快郵代電”來。有的還出錢登在報紙上的廣告欄裏。這罪狀裏有一條說,那抱子跳河自殺的女子是被人掀下河去的。那老女人也是總經理收買人故意用汽車軋死的,說他企圖消滅罪證。


    這種種的情況,我沒有那麽多的閑工夫去調查。但是這樣的總經理,是很懂得西洋那條諺語的:“富人要進天國,比駱駝穿過針孔還難。”既然他死心塌地地要進地獄了,什麽壞事還不敢幹呢?何況他有一個一肚子壞水的爛師爺給他出謀劃策,而上麵還有孔家大老闆麵授機宜呢?


    那麽這案子後來怎麽結案的呢?


    說起來更是離奇……你們把眼睛睜得那麽大望著我幹什麽?……要我三言兩語就把這個離奇的公案說清楚,免得大家憋得心裏難受嘛!慢一點,難道冷茶都不讓我喝一口,潤一潤喉嚨嗎?……


    娶妾記(15)


    好,好,我就三言兩語擺完它吧。


    某一天早晨,一張大報在社會新聞欄裏,登出一個消息。說國際貿易公司總經理王聚財投河自殺了。在報上赫然登出他的絕筆書。說他為富不仁,受到天罰,鬼使神差地*他不認識的親生女兒,納為姨太太,生下孽子,又被他的前妻前來認出他來,他自知鑄成大錯,無法悔改。現在前妻和女兒以及孽子都亡故了,他無臉再活在人世,所以一死了之。並且奉勸世人不要娶妾等的話。總之,這位總經理承認了事實,並且良心發現了,做出了以身殉道這樣高尚的舉動來,的確是令人感動的。


    在同一張報紙上,還登著他投河時脫下的鞋襪的照片,還有被打撈起來的浮腫得不像樣子的屍體。這當然是有力的證明了。何況“國民道德促進會”還登著勸世的文章,婦女會登著反對男人娶妾以及號召婦女不要當小老婆的評論呢?


    不過,世界上的事情總是這麽複雜的。另外一張報紙上卻登著另外一個完全不同的報導。題目是《總經理金蟬脫殼記》。報導的是“據某方麵傳出可靠消息”。內容說的是這位能幹的總經理早已奉某巨公(誰都會猜想是孔家大老闆)麵授機宜,改名換姓,飛往台灣擔任一位經濟接收大員去了。那具麵目全非的浮腫屍體不過是總經理這隻金蟬臨走時脫的殼罷了。


    這當然更是一件聳人聽聞的消息,也在這個山城嗡嗡嗡地響過一陣,後來也不見提起了。為什麽?因為大家早已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到匆匆忙忙打點行李,活動美國飛機票,或最低限度在美國的登陸艇上占個位置,像蝗蟲一般,成群結隊,趕回上海、南京、廣州、武漢等地去“劫收”去了。誰還熱心去管這山城的親父*親女一案的道德問題呢?


    於是山城裏大蝗蟲飛走了,小蝗蟲飛來了。照樣熙熙攘攘地做生意買賣;照樣收糧取稅;照樣辦報紙,製造戡亂建國的言論;酒樓茶坊,照樣熱鬧非凡;舞場照樣燈紅酒綠,小公務人員照樣那麽淒悽惶惶地上班下班,和駿馬飛奔的物價競走,提著、背著、抱著一大捆當今政府新發行的金元券和一個小口袋去米店排隊。至於那些下苦力的人們,還是一樣在陡峻的朝天門梯坎上,背著沉重的負擔,淌著大汗,嘶啞地呻吟著,一步一步地爬上去,無休止地在那沒盡頭的生活的上坡路上爬呀,爬呀……


    一切都很正常。但是遠遠聽到了隱雷聲,在北方。


    山城走卒擺完了他的龍門陣,有一會兒工夫了。可是大家還是沉默著,似乎還在等待他擺什麽。我們好幾個人卻發現眼淚正撲簌撲簌地從他的臉上掉到地上哩。我問他:“你怎麽啦?”


    “唉,一想起這些,我就感到難過。那母女倆的影子總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


    “為什麽?”


    “因為我正是那個貿易公司的那個姓黃的小職員,就是我把張小倩介紹去投考商業學校的,也是我介紹她去大公館當家庭教師,是我把她送進了火坑去的呀……”


    “怎麽能把這筆帳記在你的名下呢?這怎麽能怪你呢?這筆血債應該記在他們的帳上,應該怪罪的是他們。”我們勸他。


    “他們?他們是誰?”他反問了,把“他們”二字叫得很響。


    真的,到底“他們”是誰?該怪罪什麽人呢?我們誰也回答不清楚。


    誰來回答這個問題?誰?哪怕用刀、用劍來回答也好!用血、用火來回答也好!


    1 沖殼子:吹牛、閑談的意思。


    2 《厚黑學》:當時某國立大學有一位名教授,作了一部書叫《厚黑學》,專門研究人們怎樣臉皮厚、心腸黑,以求達到升官發財目的的學問。


    3 六臘之戰:每年舊曆的六月和臘月是學校教員受聘期滿的月份,到了這時,教員們都要為搶奪飯碗,爭取一張下期的聘書而四處奔走,互相爭鬥,謂之“六臘之戰”。


    吃講茶:兩人或兩幫發生爭執,相持不下,就在茶社請有麵子的袍哥舵把子來評理,說得好就罷,說不好當場就武鬥起來,死傷累累,謂之“吃講茶”。……


    第五記 野狐禪師:禁菸記


    這回總該輪到我來擺了吧。你們真是的,就要按你們那個抓鬮的次序,不想擺的人估倒叫擺,想擺的人不叫擺。我早就想給大家擺個最有趣昧的,最驚人的也是最新的龍門陣了,硬不準我擺。我這自由的喉舌被你們禁閉了這麽久,今天才算有了自由。一趙科員,哦,現在該叫他的雅號“野狐禪師”了,好,讓野狐禪師擺他的龍門陣。


    野狐禪師這個人是我們冷板凳會裏最活躍的分子,他是發起人之“。泡上一壺釅茶,扯荒誕無稽的“亂譚”,是他的不可救藥的嗜好。在這方麵他秉賦著特別的天才。不知道他看過多少野史外傳,讀過多少唐宋傳奇元代雜劇和明清小說,翻過多少上海的黃色小報,他有隨便拈來,穿鑿跗會,腦袋一搖,眼珠一動,就串成一個故事的特殊本領。他可以比手劃腳,榣頭晃腦,口沫橫飛,講得有聲有色,離奇古怪。有的時候連他自已也祉不通了,不能自畫其說了,大家也會給以原諒,麵且對他表示同情的惋借。但是隻要他睡一個覺,第二天起來就可以給你扯晴,弄得天衣無fèng,真象他親身經歷過的一般。而這也正是我們希望於他的。老實說,這樣的時代,這樣的生話,假如不發瘋,也不出家,也沒有本錢去做隱士,老是背起生活的重擔,在這既淹不死也爬不出來的世俗的泥塘裏掙紮,在窮極無聊苦極無奈的晚上,能聽到這種莫須有的“亂譚”,引出人們含淚的微笑,或者阿q式的自寬自慰,也就算是一種稀有的享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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