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行說:“獨眼龍叫我問你呢。你拜的哪個的門?你的新機槍是從哪裏搞來的?”


    “咦,張哥,”於子說,“不看朋友麵子啦?你放我去找獨眼龍來給你說伸展嘛。”


    “你想得倒撇脫。到了這種地方,話不說明,就莫想出去。”張德行變臉了,對一塊兒來的那個大塊頭說:“夥計,拿開嘴的傢夥來。”


    於子還想堅持,獨眼龍帶進來一個於子的人。獨眼龍說:“不用問他了,他的夥計都說了。”


    帶進來的那個人說:“於子,說得脫,走得脫,我是遭不住,說了。”


    於子一下蔫了氣,低下了頭。隻好一五一十說了。但是今晚上他翻牆出去向黃大老爺報告的事隻有他一個人知道,沒有說。


    當獨眼龍問明情況,到後衙去向張牧之報告的時候,張牧之說:“好險,要是打起來了,他們拿兩挺機槍在我們屁股後麵燒我們,那不把屁股燒焦了?”


    正說著,陳師爺帶進一個人來,是在西山留守的兄弟夥,從西山連夜趕來的。他報告說:“我們前腳才下山,他們大隊人馬就圍攻上山來,撲了一個空,現在正在搜山。我是鑽空子跑出來的。”


    張牧之把獨眼龍審問於子的情況告訴了陳師爺,然後分析說:“看起來他們還不知道我們鑽進他們的老窩子裏來了。我們要在他們的大部隊沒有回城以前,把縣城給他端了,然後走路。”


    盜官記(26)


    陳師爺想得更遠些:“也難說他們在西山撲了空,不估計我們避實擊虛,端他們老窩子來了。再說這於子進了城,未必就那麽老實,沒有通風報信,總之要快!”


    “好,明天晚上就動手。”張牧之決定了。獨眼龍下去準備去了。


    陳師爺說:“我看不要硬端,還是生個法子,把黃大老爺請到縣衙門裏來,隨便捏造他幾條罪狀。這樣輕而易舉,不費一槍一彈。”


    “好,你明天到他公館去請他,就說請他後天到衙門來議事,研究進西山剿張麻子的事。就說別的紳糧們也請了。”


    陳師爺“嗯”了一聲,出去了。


    再說黃大老爺這一頭。


    第二天上午,獨眼龍以為明後天就要回山了,帶來的鴉片煙今天要拿去賣了才好。於是派兩個兄弟夥,挑著這兩擔鴉片煙到牙行去賣。牙行的人一見那煙土,就明白來路,馬上報告了黃大老爺。黃大老爺馬上派兩個得力的人來牙行,對這兩個兄弟夥說:“這煙土黃大老爺買了。但是要送上府去讓他老人家過目。價錢好說。”


    這兩個兄弟夥不明底細,隻要能出手,管他是誰呢。於是挑起擔子,跟著來人走進黃大老爺的公館,挑進後堂。黃大老爺一看,正是他派人送到西山讓張麻子搶去的假煙土。他說話了:“煙土再多我也要,再貴我也收,但是要是好的。”


    “都是上等好南土。”來人拿出一塊來送給黃大老爺看。


    黃大老爺叫人拿刀來切開看。當然正如原來設計的那樣,一刀切開,隻見外表薄薄地糊上一層煙土,內裏卻是一包爛糟黑膏子,根本不是煙土。黃大老爺馬上就變臉了:


    “哈,原來是騙子,你們就老實招認了吧!”


    那兩個兄弟夥怎麽也沒有想到是這麽一回事。怎麽獨眼龍先前一句也沒有交代這是假煙土呢?抬來的時候連一塊也沒有打開看過嗎?當然,他們不能招認是從西山寨上帶來的,更不能露出這是搶來的。隻能硬著頭皮承認自己是鴉片煙騙子,並且挖空心思編造出一個鴉片煙騙子的故事來,說他們原是在山裏的鴉片煙販子,後來學會做假膏子騙人,就變成鴉片煙騙子了。如此,等等。


    黃大老爺,還有那個姓王的和姓李的兩個特務也在場。他們似笑非笑地聽著這兩個處境十分尷尬的老坎,在行家麵前編造實在不高明的騙子的故事,簡直是一種享受。但這是多麽殘酷的享受!就像一個兇惡的貓兒逮住兩隻小耗子,故意玩弄,讓它們做徒然無效的逃跑,然後又一爪子抓回來,慢慢玩弄,一直玩弄厭了,才一口吞掉它。


    黃大老爺開口了:“你們這個騙子的故事編得實在不圓滿呀!”


    姓王的打了一個哈欠,說:“簡直把人都聽得要打瞌睡了。你們兩個還是老實招了吧,老實說了,黃大老爺不僅不殺你們,還有賞哩!”


    這兩個人當然堅持他們已經說過的故事。姓李的威脅說:“你不要以為把你們莫奈何,這公館裏什麽都齊全,你們想坐牢,有旱牢、水牢、站牢;你們想死,有槍打、刀砍、絞索絞;你們想嚐刑法的滋味,這裏更是五味俱全,什麽樣式的都有,看你們自己選擇吧!”


    他們還是堅持著,絕不吐出西山寨的真情來。黃大老爺卻既不威脅,也不利誘,隻是冷冷地說:“你們不說這假煙土是從哪裏搞來的,我倒可以替你們找出證明來。”他說罷,就叫人:“給我去搬幾塊出來。”


    盜官記(27)


    一會兒,幾塊一模一樣的假煙土放在他們兩個麵前,當麵用刀切開,也是一模一樣的黑膏子。黃大老爺說:“你們看,這假煙土的來歷總清楚了吧。”


    這兩個兄弟夥在真憑實據麵前不好說話,隻得咬住說:“原來是你們在造假煙土賣給我們的喲。”


    黃大老爺說:“你們想必聽說我最近在西山被搶了幾擔煙土吧?就是這種煙土。你們不要狡辯了,老實招認了吧。叫你們拿這種煙土來賣的獨眼龍,都已經招認了,是你們張麻子一夥強盜搶我的。”


    這兩個兄弟夥沒有想到,他們的老底子完全被摳出來了。連獨眼龍,他們也知道了,想必獨眼龍也被他們抓住了,但要說獨眼龍供出來了,絕不可信。獨眼龍是鐵打的金剛,多實在的兄弟夥,那樣容易就供了?不能相信。好,好漢做事好漢當,大不了也不過一死。於是兩個都承認他們是張麻子的兄弟夥,拿來賣的鴉片煙是搶來的。一個說:“搶了你的煙土又咋樣?”一個說:“我們就是張麻子派來的又咋樣?”


    “好,好,是這個。”黃大老爺舉起一個大指拇說,“你們說一說,張麻子現在在哪裏?獨眼龍怎麽認識縣衙門的徐大個和張德行的?你們這次到縣城裏幹什麽來的?……”


    一串串問題,劈劈啪啪像石頭向他們打過來,不知道要怎麽回答才好。但是他們在和張麻子跪在一起燒香叩頭的時候,就發過誓的,頭可以斷,血可以流,不能出賣兄弟夥。不然就是見麵發紅財,三刀六個眼,眉頭都不準皺一下的。怎麽能在這般吃人不吐骨頭的野獸麵前顯示出自己是軟骨頭,是爛蛋呢?“哼!笑話!你們是在門fèng裏看人,把人看扁了,老子們是膀子上站得人,刀口上跑得馬的好漢,啥子刑法,坐牢,殺頭,算不得卵子。二十年以後,又是一條好漢……”


    兩個人就像鋼筋鐵骨,站在那裏,不動一動,再也不多說一句話。嘴唇咬得緊緊的,快咬出血來了。這是多麽值價的英雄好漢呀,可惜我竟然沒有把他們兩個人的名字記住。但是在我們這個多災多難的國家裏,正是風雲際會、英雄輩出的時代,像這樣出身貧賤卻沒有一點奴顏婢膝的鋼澆鐵鑄的無名英雄,何止千千萬。記不住這兩條好漢的名字,又算得了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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