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笑了起來:“男人和女人,束縛和自由,善和惡,是和非,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性和愛情……“安娜,理查後來又怎麽樣?”


    “沒什麽。你問得也太多了。我坐著喝咖啡,看著他那張愚蠢的臉,心裏一邊在想:假如我是個男人,我就會上床了。這完全有可能,因為我覺得他很愚蠢———我是說如果他是個女人。後來我便感到很厭倦。很厭倦很厭倦。他看出我的厭倦感,於是想讓我振作起來。他站起身,對我說:哦,我想我無論如何得回到普蘭大街十六號自己家裏去了。他期待我說,哦,不,我捨不得你走。你知道,這位可憐的已婚男子受妻子兒女的連累。男人們都如此。請可憐可憐我吧,我不得不回到普蘭街十六號自己的家裏去,回到市郊那所淒涼的、設備齊全的房子裏去。他這麽說。這話他說了三遍———就好像他並不住在那裏,而且並沒有結過婚,好像那房子與他毫無關係。普蘭大街十六號那幢房子和那位太太全與他無關。”“準確地說,那是裏奇蒙城裏的一幢大房子,有兩個女傭,三輛車。”“你必須承認,他身上具有一種鄉巴佬的氣息。這真是件怪事。他們全都如此———我是說那幾個商界巨頭,他們全都具有這種氣息。你一定想像得到那些幫你節省體力的設備和穿睡衣的孩子,他們一個個過來親吻他們的父親,向他問安。他們全是溫順的小豬崽。”


    自由女性1(21)


    “你說起話來像個娼婦。”摩莉說。然後顯出困窘的樣子笑了起來,她自己也為用了“娼婦”這個詞而感到驚奇。


    “不可思議的是,費了那麽大的心思而我仍沒有那個興致。他們千方百計———哦,當然都是無意的,那也是他們每每得手的關鍵———想讓人領悟到他們的意思。而我卻依然不為所動。我向他道晚安,我說:理查,我困了,謝謝你帶我去享受那麽高檔的生活。他站在那裏,思忖著他是否應該第四次說‘我的天,我又得回家見我那討厭的老婆了。’他一定在詫異為什麽這個缺乏想像力的女人安娜會不同情他。我看得出他當時心裏在想:她無非是個知識分子,我沒能帶另一個女孩子去真太遺憾了。我等著他如何向我報復。他開口了:安娜,你應該多多關心自己的身體,你看上去比你實際的年齡蒼老了十歲,你顯然一天天變得憔悴了。我於是說:理查,如果我對你說,好吧,來上床吧,那時你一定會說我多麽漂亮了。真理顯然就是這樣位於兩極之間的……”


    摩莉把一個坐墊舉到胸口,抱住它,哈哈大笑起來。


    “他接著說,安娜,當你邀請我上樓喝咖啡時,你一定知道這意味著什麽。我是個身體健壯的男人。又說,我可以跟女人搞關係,也可以不搞。我這時已經開始厭惡他。我說,哦,你走開吧,理查,你這人太討厭了……現在你能理解為什麽今天我和理查之間的關係顯得那麽緊張了嗎?———不錯,是緊張,這正是我要用的最適當的一個詞。”


    摩莉停住笑,說道:“反正都一樣,你和理查,你們肯定都瘋了。”“是的,”安娜十分嚴肅地說,“是的,摩莉,我覺得我離瘋並不遠了。”這時摩莉站了起來,急巴巴地說,“我得去做午飯了。”她向安娜投去歉疚而悔恨的目光。安娜也站起來說:“那我也上廚房待一會吧。”“你可以把我稱做長舌婦了。”


    “哦哦,”安娜很不經意地打了個哈欠說,“我是準備這樣想,你還要我告訴你什麽新鮮事呢?一切都是老樣子。的確如此。”


    “你說這一整年?聯共二十大,匈牙利事件,蘇伊士運河事件……人心正自然而然地從這一邊傾向那一邊,這是毋庸置疑的。怎麽可以說老樣子呢?”


    小小的廚房四壁雪白,緊湊而有序,排列整齊的各色杯兒盤兒連同掛在牆上、天花板上的水珠子都在閃閃發光。玻璃窗上蒙著霧氣。烤箱因內部蓄滿了熱能似乎要蹦起來,鼓起來。摩莉迅速打開窗戶,一股熱烘烘的燒肉的氣味從潮濕的屋頂冒出,飄向後院,與此同時,一團等待已久的陽光敏捷地躍過窗台,盤旋在地板上。“英格蘭,”摩莉說,“英格蘭,這個時候回來比平時更糟。在船上時我就覺得沒勁。昨天我走進商店,看著那一張張漂亮的、體麵的臉,每個人都那麽友好,那麽體麵,那麽呆板。”她迅速朝窗外看了一眼,然後便毅然背過身去。


    “我們最好承認這個事實:我們和我們所認識的人們似乎都在抱怨英格蘭,我們就生活在這片抱怨聲中。”


    “我打算盡快再次離開。要不是為了湯姆,我明天就走。昨天我到劇院去排練,所有的男人的表情都很古怪,隻有一個人例外,但那是一個十六歲的孩子。我在這裏還有什麽事可做呢?我在外麵的時候,一切都顯得那麽自然,男人們把你當做一個真正的女人來看待。我的感覺非常好,從來用不著記住自己的年齡,從來不必去考慮性。我負責一兩件愉快的工作,一點也不累,一切都很順利。但一踩上這片土地,你就得繫緊你的褲帶,千萬別忘了。你留心著吧,這些人就是英國人。隻有極少數的人例外。你會變得很怕難為情,為性而害羞。充斥著這麽亂糟糟的一班人的國家怎麽好得起來呢?”“你打算安心住上一兩星期吧?”


    “我不打算安心。我隻是覺得某種逆來順受的思想在抬頭。這所房子,本來應該再粉刷一下了。我隻是不想動手幹———什麽粉刷啦,掛簾子啦。這裏的一切為什麽這樣艱難呢?歐洲就不一樣。你晚上睡上幾個小時,心情總是很愉快。這裏呢,連睡覺時也得動著腦筋……”


    自由女性1(22)


    “是的,是的,”安娜笑著說,“我相信,許多年以來,每當我們從什麽地方回來,我們便有許多共同語言。”


    當地鐵火車開過時,房子顫動起來。“你得把天花板修一修了。”安娜抬頭看著天花板補充說。這幢房子二戰快結束時挨過炸彈,曾經空了兩年,所有的房間都經過風雨的洗禮。後來房子經過修繕。但當火車開過時,還是能聽得見牆壁內的泥沙發出的沙沙聲。天花板上還有一條裂fèng橫貫而過。


    “哦,見鬼,”摩莉說,“簡直無法住了。但我想我還是會忍受下去的。為什麽呢?因為隻有在這個國家每個人都那麽聽天由命,能那麽勇敢地承受壓力。”眼淚已奪眶而出,她眨眨眼睛把淚水擠了去,轉過身去對著烤箱。


    “因為這個國家是我們了解的。其他國家就不一定是我們了解的地方。”


    “這話不完全對,但我明白你的意思。好了,你最好馬上再談點什麽新聞吧,我很快就要把午飯端上來了。”這是摩莉表示她的孤獨與不滿的一種方式:她攤開雙手,顯得那麽悲哀而堅忍,分明在譴責安娜。安娜心裏想:如果我現在繼續跟她談論男人如何如何,那我就隻好不回家了,我得留下來吃午飯,然後再度過整個下午,摩莉和我會相處得更親熱,更友好,我們間的一切障礙都將消除。但當我們分手時,又會一下子生出怨恨———因為我們女人最終總是忠於男人,而不是自己的同性……安娜真想坐下來不再說話,但她終於沒有這樣做。她想:有關男人和女人的事,那些恩恩怨怨啊,相互責備啊,背信棄義啊,都一筆勾銷吧。我們已吃到了苦頭,選擇了某種生活方式,何必再那麽怨天尤人呢?……再說,如果我不小心,摩莉和我說不定會墮落成整天坐著說人壞話的老女人:你還記得那個說傻話的男人嗎?他的名字記不起來了,但事情肯定發生在一九四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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