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甚知繼莊,間有知之者則以繼莊與聖嘆並稱,又咄咄怪事也。聖嘆小


    才耳,學無根柢,繼莊何所取而許可之,乃以萬季野尚有來滿而心折於


    聖嘆,則吾無以知之。然繼莊終非聖嘆一流,吾不得不為別白也。


    謝山雖有學問卻少見識,故大驚小怪,其實這一個大不可解很易解,《廣陽


    雜記》卷二有此兩則雲:


    餘觀世之小人未有不好唱歌看戲者,此性天中之《詩》與《樂》也,


    未有不看小說聽說書者,此性天中之《書》與《春秋》也,未有不信占


    卜祀鬼神者,此性天中之《易》與《禮》也。聖人六經之教原本人情,


    而後之儒者乃不能因其勢而利導之,百計禁止遏抑,務以成周之芻狗茅


    塞人心,是何異壅川使之不流,無怪其決裂潰敗也。夫今之儒者之心為


    芻狗之所塞也久矣,而以天下大器使之為之,爰以圖治,不亦難乎。


    餘嚐與韓圖麟論今世之戲文小說。圖老以為敗壞人心莫此為甚,最


    宜嚴禁者。餘曰,先生莫作此說,戲文小說乃明王轉移世界之大樞機,


    聖人復起不能舍此而為治也。圖麟大駭。餘為之痛言其故,反覆數千言,


    圖麟拊掌掀髯,嘆未曾有。彼時隻及戲文小說耳,今更悟得卜筮祠祀為


    《易》《禮》之原,則六經之作果非徒爾已也。


    茅塞儒者之心蓋已久矣,此段道理本甚平實的確,然而無人能懂,便是謝山


    似亦不解,當時蓋唯繼莊聖嘆能知之耳。聖嘆評《離騷》《南華》《史記》


    《杜詩》《西廂》《水滸》,以次序定為“六才子”,此外又取《易》《左


    傳》等一律評之,在聖嘆眼中六經與戲文小說原無差別,不過他不注重轉移


    世界的問題而以文章秘妙為主,這一點是他們的不同而已。說到這裏,馮夢


    龍當然也是他們的同誌,他的傾向與聖嘆相近,但他又不重在評點,而其活


    動的範圍比聖嘆也更為博大。說也奇怪,聖嘆著述有流傳而夢龍簡直不大有


    人知道,吾友馬隅卿先生搜集夢龍著作最多,研究最深,為輯《墨憨齋遺稿》,


    容肇祖先生曾撰論考發表,始漸見知於世。墨憨齋在文學上的功績多在其所


    撰或所編的小說戲文上,此點與聖嘆相同,唯量多而質稍不逮,可以雄長當


    時而未足津逮後世,若與聖嘆較蓋不能不坐第二把交椅了,但在另一方麵別


    有發展,即戲文小說以外的別種俗文學的編選,確是自具手眼,有膽識,可


    謂難能矣。夢龍集史傳中笑談,編為《古今譚概》,又集史傳中各種智計,


    編為《智囊》正續兩編,此外復編《笑府》十三卷,則全係民間笑話也。今


    《譚概》尚可見到,後人改編為《古笑史》,有李笠翁序,亦不難得,《智


    囊》稍希見,而《智囊補》則店頭多有,且此種類似的書亦不少,如《智品》


    《遣愁集》皆是,唯《笑府》乃絕不可見,聞大連圖書館有一部,又今秋往


    東京在內閣文庫亦曾一見而已。《笑府》有墨憨齋主人序曰:


    古今來莫非話也,話莫非笑也。兩儀之混沌開闢,列聖之揖讓征誅,


    見者其誰耶,夫亦話之而已。後之話今,亦猶今之話昔,話之而疑之,


    可笑也,話之而信之,尤可笑也。經書史,鬼話也,而爭傳焉;詩賦文


    章,淡話也,而爭工焉;褒譏伸抑,亂話也,而爭趨避焉。或笑人,或


    笑於人,笑人者亦復笑於人,笑於人者亦復笑人,人之相笑寧有已時。


    《笑府》,集笑話也,十三篇猶雲薄乎雲爾。或閱之而喜,請勿喜;或


    閱之而嗔,請勿嗔。古今世界一大笑府,我與若皆在其中供話柄。不話


    不成人,不笑不成話,不笑不話不成世界。布袋和尚,吾師乎,吾師乎。


    《笑府》所收笑話多極粗俗,與《笑林廣記》裏的相似,《廣記》蓋即


    根據《笑府》而改編者,但編者已不署名,到了後來再改為《一見哈哈笑》


    等,那就更不行了。笑話在中國古代地位本來不低,孔孟以及諸子都拿來利


    用過,唐宋時也還有人編過這種書,大約自道學與八股興盛以後這就被驅逐


    出文學的境外,直到明季才又跟了新文學新思想的運動而復活過來,墨憨齋


    的正式編刊《笑府》,使笑話再占俗文學的一個坐位,正是極有意義的事。


    與這件事同樣的有意義的,便是他的編刊《山歌》了。《山歌》一書未曾有


    人說起,近為吾鄉朱君所得,始得一讀,書凡十卷,大抵皆吳中俗歌,末一


    卷為《桐城時興歌》,有序曰:


    書契以來,代有歌謠,太史所陳,並稱風雅,尚矣。自楚騷唐律,


    爭妍競暢,而民間性情之響;遂不得列於詩壇,於是別之曰山歌,言田


    夫野豎矢口寄興之所為,薦紳學士家不道也。唯詩壇不列,薦紳學士不


    道,而歌之權愈輕,歌者之心亦愈淺,今所盛行者皆私情譜耳。雖然,


    桑間濮上,《國風》刺之,尼父錄焉,以是為情真而不可廢也。山歌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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