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老先生道:"我這一把鬍子的年紀了哄你做啥哩嘛!說是資產階級就在共產黨內你不信嗎?信了!信了好,你來,從共產黨裏找資產階級!你找嘛,胡同口多著呢,黑咕隆咚的你鑽哪一條?時辰差不多了,布袋口口一紮,一捉捉一窩子。不跳彈了得是?不跳彈了,這樣好,江山又穩十年八年。我老漢若不是經多識廣,通勢也不是猜不透這其中的關竅?楊校長,這些道理凡常之人不是想曉得便能曉得的!嘿嘿,你也搖頭得是?我看也是,偌大的世間竟沒一人!我對你說話的意思是不是這樣?不過千萬千萬,天機不可泄露,千萬千萬!你聽著嗎?我瞅著你確實是個識文斷字之人,說與你聽,隻一個提醒的意思,甭再胡傳,你說得是?唉,罷了罷了!"


    楊文彰點頭,然後蹲地上看羊吃草,沒再顧及老先生的說話。見那奶羊粉唇茹草怡然自得,竟也悟出一條哲理來,說道:"我看你這羊活得最是愜意,所求者一把幹草而已,與世無爭,人通常也惹它不著!"呂作臣道:"卻不是咋?"說罷也蹲了下來,與楊文彰一道欣賞奶羊。欣賞一時,老先生竟又悟出一條哲理來,他道:"嘿,天底下沒有比它更明白的了!"說著立起,指著橫在鄢崮村後東西走向的一條大嶽,又道:"你看這天地之大何患無有!咱作為一般百姓,無論何人掌權,咱都像羊一樣,把心放馴順些,善良些,窮日子窮過,不也是安逸自在嗎?"楊文彰立起,拍著手,仰麵笑道:"對對對,是這理,是這理!你這幾句,把我多年一直琢磨不透的天地大理全讓你說透了!老先生,你讓我覺悟了!我得走了!"呂作臣一麵欣喜一麵自謙,說道:"是嗎?我都是一派胡言!再說了,咱老百姓為人活命,祖祖輩輩不就靠一個殷勤老實?這都是歷史的經驗,難道還用得著誰來總結?過來,過來,你先緩走一步,今日,倒要領你去瞅一件異物。在這裏我老漢又特地要向你請教了!"


    《騷土》第五十七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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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罷,拉了楊文彰的手,下走幾步,在一塊坍塌的洞穴處駐足,指著一孔篩子大的洞口,道:"你往裏頭瞅。"楊文彰蹲下,頭探進去看了一時,說:"黑咕隆咚啥也沒有!"呂作臣勸他道:"你經心細看!"楊文彰聽說,卸了眼鏡哈口氣,掏出手巾,擦幹淨了,又埋下頭去看,不消片刻便清晰起來。原來黑洞裏甚是闊大。一線光亮處,竟有一具骷髏。那骷髏,悲不像悲,笑不像笑,麵朝他這方注視。那眼神很怪,明晶晶的,既傲慢又淒涼,儼然是憤世的姿態。


    楊文彰看著看著,隻覺得一股惡風迎麵撲來,驚叫道:"哎呀,我的媽呀!是個死人的骷髏!"邊叫邊立起來,後撤了幾步,似乎單怕那骷髏附身了一般。呂作臣道:"你還是沒有瞅仔細了,你試再看!"楊文彰道:"慈說寧慈說模我不看了!"呂作臣道:"你也太膽小了,你試再細瞅一下,便能發現一些奇妙了!"楊文彰擺擺手,道:"不了不了,你說與我曉得不就得了!"呂作臣道:"說與了你,哪如你親眼看得仔細?唉,既不想再看,我說與你聽也罷。這個骷髏的腦瓜瓢上閃閃發亮,戴的是一副眼鏡。"楊文彰說:"我說嘛咋怪怪的。"呂作臣道:"你說奇也不奇?你猜一猜,他是個啥人?"楊文彰思謀道:"不定是哪個朝代的教書先生!"


    呂作臣笑道:"你與我猜的一模一樣!若是一個窮漢,死後也不會平白無故戴眼鏡得是?"楊文彰也詫異道:"這便奇了,戴眼鏡這按說是近百年間的事情,古人是沒有戴鏡的說法的!怕怕,看來人也是命如蜉蝣,竟不如一副好眼鏡耐使!"呂作臣道:"這有何奇?不要說再過一百年,再過三五十年我等凡人不也是一具骷髏?不過,我覺得奇倒是奇在--你倒是說說看--人死了還戴眼鏡做啥?"楊文彰下意識地扶了扶自己的眼鏡,說:"難道,難道陰曹裏還有需要看清的物事嗎?"呂作臣道:"對了,不定就是這個道理!"楊文彰又退幾步,仰麵嘆道:"唉,你說活個人難也不難?百樣風流耍盡聰明是一生,奸騙詐算霸占山河是一生,庸庸碌碌一般無用也是一生,辛辛苦苦當牛做馬也是一生,人這一生的匆促,究底不都是一具骷髏!"呂作臣道:"卻不是!"


    鄢崮村兩代賢雅之士對說來對說去,然他們哪裏曉得,此骷髏之人正是十年前被政府槍斃的郭大害其人。所戴鏡者,乃兄弟歪雞所為也。兩人正欲回走,卻見山坡底下一輛解放牌汽車由遠而來。車廂裏站立著幾個帶槍的軍人,隨同還有幾位穿白大褂的醫生。眼見不知出了何事。


    說的是龐二臭連日來行徑頗為古怪。話再不似往日恁多,閑暇時便獨坐在剃頭挑子旁邊,嘴裏頭鼓噘鼓噘,埋頭咀嚼著一個物件。但見有人朝他走近,便慌忙背過臉去,將那物件吐在手裏,揣將起來。一般閑雜人等,且不讓他曉得。這物件著者不言,細心看客自已知道,無須贅述了。


    剃頭生意今年分外清淡,其主要原因是,尻子客根盈買了把推剪,無事便在家裏給村中的老少理髮。這事龐二臭嘴上不言,但見根盈卻是怒目愣睜,恨不能將賊娃給生剁了。生意少,掙的錢便少。掙的錢少,吃喝用度便比不得往年。往年一月裏頭還可以見個葷的腥的,如今是清湯寡水,隻能湊合著過了。身體得不到額外的滋補,對如今的他來說的確不是好事。要知道他現在除了應酬那些個搶枕頭的老相好之外,還要防著一些莫名其妙的人物。這年代,也是這些女流活通了。每每摸來,總讓他防不勝防。所幸他有一枚八王遺珠的寶貝,閑了擱嘴裏吮涮一時,雖不能奇效大補,但總不至於是元氣大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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