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又見鐵牌


    縣衙內院的屋中,曲阜縣令吳光祖跪在地上,對麵的桌旁卻是坐著兩個人,一個是青衫短打的中年漢子,身形粗獷,一臉的短須,一看便孔武有力,目露凶光地盯著吳光祖,另一位卻是穿著藏青色的長襟儒衫,年紀已長,淨臉無須,稍顯發白的臉上滿是皺紋,眼神略有些遊移。


    “大長老,二長老。”吳光祖目光堅毅,侃侃而談:“我等當年追隨主公反元,為的是什麽?不就是為了出人頭地免受韃子欺負,為了咱們平民百姓能夠免遭兵禍,過幾天安生日子嗎?如今我當了個小小縣令,一方百姓的父母官,兩萬餘戶,六七萬人口,且不說吏治清明,至少沒有戰亂禍劫,能圖一個平安度日。我吳光祖也沒有多的想法,能盡我之力,讓這兩萬多戶叫我一聲‘父母官’的百姓安居樂業,吃一口飽飯,睡一個好覺,過幾天安生日子,我便覺得十分滿足,已經不負我當年跟著主公血裏拚刀裏滾的抱負了。”


    “我有讓你不當你的好父母官了嗎?不就是讓你想辦法動點手腳,加點賦稅,多收點銀子好給盟裏補貼補貼嗎?跟我在這囉囉嗦嗦的,你到底還是不是咱們天一盟的人?到底還算不算主公的手下?”二長老趙福貴低吼一聲。


    “二長老,這曲阜的情形你也看到了,老百姓剛剛休養了十幾年,日子剛剛能好一些,如果我再給他們攤丁加稅,又得倒回去過苦日子了。二長老,屬下求求你老人家,就饒過這曲阜的百姓吧,這些百姓這麽些年,過得太苦了。”吳光祖一邊磕頭一邊哭訴。


    “你既然這麽說,為何當時二長老要你說兩家大戶去滅門,你又答應得如此爽快?”旁邊的大長老徐東彬淡淡問了一句。


    “回大長老,那謝家村的謝得富在本地本就為富不仁,趁著大朝建朝這十幾年大肆采買周圍百姓的地,暗地裏欺男霸女,還誘騙了幾戶百姓聚賭,然後借給他們高利貸,最後又強占了人家的民田。還有那個落花灣的高慶圖,前元的時候就是官府的狗腿子,幫著韃子盤剝曲阜百姓,不知害了多少百姓,大明建朝之後,他知道自己跑不掉,這十多年裝模作樣地做善事,當個‘高大善人’。這兩人,都是欠了曲阜百姓的血債的,屬下早就想收拾他們。二長老說是要我舉兩戶有錢的人家滅門籌資,我便痛快地將他們指給二長老。這種人,死淨死絕我也不心疼。可曲阜的百姓不成啊,大長老,哪怕再多搶幾戶殺幾戶,也不能往百姓身上再加稅賦了,百姓們扛不起啊,大長老。”吳光祖又是不住磕頭。


    “那你再給我指幾戶。”趙福貴惡狠狠道:“現在盟裏總壇正是要銀子的時候,這是咱們光複大漢朝的大業,是咱們所有兄弟們的大業,這些兄弟,也都是你吳光祖當年一起出生入死的親弟兄!”


    “二長老。”吳光祖搖搖頭:“不是屬下不願意,屬下的意思是,這一個來月剛剛做下了兩起案子,實在是太大,我已向布政使大人報告請省裏的總捕過來查辦案情,現在再動手風險太大,總得先歇上一兩年,等風聲過去再動手為好。”


    “你!——”趙福貴幾乎將肺都氣炸了。


    “二弟。”徐東彬突然揚手止住趙福貴:“吳光祖,你跟我說句實話。你是不是已經隻想安安穩穩地當個父母官,照顧你曲阜百姓,不想再參與我天一盟的大業了?”


    “我……”吳光祖遲疑了半晌,方才下定決心重重地磕下頭去:“大長老,您是我一直都十分敬重的人,是咱們主公的軍師,咱們大漢軍的‘鎮軍之心’,屬下在您麵前不願有絲毫隱瞞。是!屬下隻想照顧好曲阜百姓,對於天一盟的大業,屬下真的並不很情願。依照咱們天一盟的布置,肯定會有起兵反明的一天,到那一天,中原又要起戰火,百姓又得經受戰亂,這……這真的不是屬下想看到的,屬下隻想自己過幾天安生日子,讓這些飽受戰亂的百姓過幾天安生日子!”


    “吳光祖你敢造反?”趙福貴聞言更是又驚又怒,站起身來便要動手處置。


    “二弟稍待,讓他說完。”徐東彬出聲阻止道。


    “大長老,二長老。”既然已下決心說出心中之話,吳光祖已不抱僥幸,繼續亢聲道:“雖說屬下不想參與此事了,但天一盟的弟兄們都是我吳光祖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就算是死,屬下也絕不會對任何人告密天一盟的任何事。大長老二長老如果不放心,現下便可以處死屬下,屬下也絕無怨言,隻恨自己不能再為曲阜百姓多做點事——屬下說完了,二長老請動手吧。”


    說罷,吳光祖依舊跪著,卻將腰板挺得筆直,閉目待死。


    等了半晌,卻不見任何動靜,吳光祖睜天眼,卻見大長老徐東彬舉手擋住怒不可遏臉漲得通紅的趙福貴,靜靜地看著他。


    “大長老?”


    “吳光祖,你也是當年主公忠心耿耿的屬下。”半晌,徐東彬才慢慢道:“我創立天一盟,你可知道這‘天一’二字的來曆?”


    “屬下不知。”吳光祖老老實實回答。


    “‘天一,天一’,這‘天一’二字,有三層意思,其一是‘天下歸一,驅逐韃子,歸為漢統’,其二是‘天下平定,百姓能過一天好日子,平安日子’,其三便是‘將這天下歸於我大漢傳承,複我大漢江山,完成老主公的遺願’,這三層意思,你如今可知了?”徐東彬緩緩道。


    “屬下明白了。”吳光祖含淚磕頭道。


    趙福貴在一旁也是聽得驚異,此前大哥徐東彬也從未對他說起過這“天一盟”名字的由來,而對他來說,徐東彬說什麽他便怎麽做,既然大哥取了這個“天一盟”的名字,那便用這個名字,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名字到底是什麽意思。


    “如今你有你自己的想法,也是為了百姓,這三層意思中,除了最後一層,倒是並未違背前麵的兩層意思,倒也還算是‘誌同’。今日我不殺你,你把白虎牌交出來吧,從今日開始,你便再不是‘天一盟’中人,好好當好你的父母官,多替曲阜的百姓做事,也算不枉我饒你一命——若是連這也做不到,讓我知道你盤剝百姓,禍害黎民,有違咱們當年跟隨老主公之時立下的宏願,那自然會有人來立取你的性命。”


    “謝大長老,謝大長老。”吳光祖堅毅的臉上終於淚水長流,不住磕頭:“屬下絕不辜負大長老的訓斥,不辜負當年的宏願,替曲阜百姓多做些好事,做好這個父母官。”一邊磕頭一邊從懷中掏出來一塊鐵牌,正麵是“白虎”二字,背麵則刻了個數字“柒”。


    ++++++++


    “大哥,你為何擋著我,不讓我殺了這個背信棄義的小子?”回到藏身的居處,趙福貴問徐東彬道。


    “唉。”徐東彬歎了口氣:“方才我對他說的,都是肺腑之言——其實這事吳光祖也沒有做錯,他既然誌不在此,就隻想替那些最苦最難的老百姓做點實事,就不要再強求他了。咱們天一盟,要的是齊心合力眾誌成城,像他這樣心不在一處的,強求也無用,強拉到一起,說不定什麽時候還會壞事。”


    “那也該殺了他,免得泄露了天一盟的消息。”


    “二弟,我記得,吳光祖是你同鄉吧?在主公軍中之時,他還多次來找過你,我見過他幾次。”


    “嗯,和我一個村子裏出來的。”趙福貴點頭。


    “以你對這吳光祖為人的了解,他會將天一盟的消息隨便往外說嗎?”徐東彬望著趙福貴。


    “不會!”趙福貴一口咬定,搖頭道:“吳光祖不是這種人。”


    “是啊,你知道他不會說,我也看出來他不會說,他又沒有做錯,為何還要殺他?畢竟都是當年一起浴血拚殺,出生入死的兄弟,已經沒留下幾顆種子了,能保住一個就保住一個吧。”徐東彬微微輕歎一口氣。


    “……好吧,算他小子命大。”趙福貴哼了一聲,其實就他內心而言,若是真下手殺了吳光福,也會心裏不好受。


    “對了,大哥。”過了一小會,趙福貴又突道:“琅公子離開曲阜了,下一步去的應該是開封,看來是想從北道入川。他一直盯著上官雷的事不放,遲早會查到咱們頭上,到時怎麽辦?”


    “琅公子。”一想起朱文琅,徐東彬臉上泛起一絲微笑:“這還是他真正第一次遊曆江湖呢。他的武功也算有所成了,我聽定邊將軍說,差不多已入江湖一流高手之境了。”


    “大哥你為何不告訴琅公子他的身世?若是他真查到咱們,豈不是會壞了咱們的大事?那可是主公的大業,他身為主公之子,這也是他自己的大業。”這個問題趙福貴一直想不明白,但基於對徐東彬謀略的信任,雖然不理解,卻也一直聽從徐東彬的吩咐。


    “再過兩年吧,過兩年,琅公子的閱曆再多些,武功再高些,咱們將天一盟的基礎打得再好些,再告訴他,到時咱們奉他為主,共圖主公大業,光複大漢江山——咳咳咳”徐東彬想到光明的前景,頗有些興奮,卻又牽動身體,一陣猛烈地咳嗽。


    “嗯,聽你的——大哥,你還是得注意身子,以後有什麽事我來跑吧,你就回總壇居中指揮,順便好好調養身子。”


    “咳咳——沒事,我這把老——這把老骨頭,還撐得住——咳咳”徐東彬一邊咳一邊揚手道:“其他的事辦得怎麽樣了?三弟那邊如何?”


    “三弟那邊,我已經安排動手了。這次除了想辦法讓三弟坐上方丈寶座,還按大哥你吩咐的,設了一個局,此事若成,就能將好幾個江湖門派掌控在咱們手裏,到時又會是咱們大業的絕大助力!”趙福貴對於徐東彬的謀劃簡直是五體投地。


    “走走看吧,看三步走一步,盡力而為,最後成不成,須看天意。”徐東彬不以為意道。


    “這事可別又被琅公子給碰上了,他正是往開封那邊去的。”趙福貴喃喃道。


    “碰上就碰上吧,讓他慢慢知曉也好……總壇那邊進展如何?”徐東彬不以為意。


    “房舍蓋得差不多了,機關還在弄,胡峙他們在訓練那幫小崽子們呢……不過大哥,以後咱們要舉事,光靠這百十來號的小崽子們可是差得遠呢。”


    “我不是說過嗎?咱們是在這朱明王朝內鬧騰,那些小青龍除了甲字號主要練練武功,當個殺手或是護衛什麽的,別的字號都不是要練成武林高手的,須得將他們培養成將,一個小青龍帶一百兵,就是好幾萬,帶一千兵,就是好幾十萬。還有各地位子上的白虎,到時他們的地盤就是咱們的兵源,也是咱們大漢朝的火種,到時給朱元璋來個四處起火,烈火燎原!……咳咳——”


    “大哥,歇歇,歇歇。”趙福貴忙輕拍徐東彬的後背:“來,大哥,喝口水,潤一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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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封府坐落於黃河之濱,是有名的中原古都,舊稱大梁、汴梁、東京、汴京等。自戰國時的魏國開始,其後又有後梁、後晉、後漢、後周。至宋太祖趙匡胤又將大宋建都於此,曆經九帝一百六十八年,後才因戰禍南遷杭州,其後金朝亦以此為都,故史稱“七朝都會”。


    舊時古都,氣象萬千,其繁華興旺便是比之應天都城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朱文琅早聽說開封城的繁華熱鬧,在京師也曾聽說書先生講過不少包青天的奇聞軼事,早已有心往開封一遊,如今終能得行,自是有些興奮。


    距離開封府城還有幾十裏路程,快馬也得跑上一個多時辰,天已有些擦黑,看來隻能先找地方住宿,好好歇息歇息,明日再進城。


    地處乃中原腹地,黃河到了此處已漸趨平緩,寬闊的江麵,一汪江水泛著黃沙緩緩而下。隻是因河中多沙,百十上千年的堆積,以致河床抬升,不得已在黃河兩岸築堤以擋,終究越築越高,這黃河便成了一條懸河,便時有堤岸決口,洪水泛濫的天災禍事。


    朱文琅便記得,前一年還在宮中之時,也就是洪武十七年八月,便聽宮中提起過,開封府的黃河東月堤決口,從陳橋至陳留的河段,黃水橫流數十裏,洪武皇帝朱元璋連連下旨開封府救災救民。


    此時,朱文琅和上官靈兩人騎在馬上,正靜靜地看著數十裏寬的江麵,此處正是開封府下遊的黃河岸邊。


    堤岸之內,河水翻湧,裹著泥沙黃漿般的河水打著一個個旋渦,看著便有些滲人。堤岸之外,則是一望無際的平原,隻是因為擔心決堤泛濫,十餘裏內都是農田,並沒見到什麽人家村莊,隻在不遠處的堤岸上孤零零的有一幢房子,在這空闊的天地之間十分顯眼,走近一問,卻是一家酒肆,兼營客棧。


    “正好,今晚在這裏歇宿一晚,明日進城。”朱文琅有些興奮。


    上官靈微微笑了笑,沒說話。


    “客官來了?來來來,客官請進客官請進。”剛到店中,便有小廝熱情地迎上來,一邊接過兩人手中的馬韁,一邊放開嗓子揚聲叫道:“貴客兩位——”說著便牽著兩人的馬要去拴到院牆處的馬廄中。


    兩人入得店中,便有小二肩搭白毛巾手拎茶壺迎了上來:“兩位客官來啦?兩位客官請上座。”說著迎二人坐下,手腳麻利地倒上兩杯茶,將肩上的毛巾一甩,順手擦著桌子問道:“兩位客官,是吃飯還是住店?”


    “先吃飯,今晚住你這裏,開一間上房。”朱文琅將包袱放在桌上,順嘴道。


    “好咧。上房一間——客官想吃點什麽?”


    “挑你們拿手的弄三個菜吧,兩葷一素,再來個湯。”


    “客官要喝什麽酒?”


    朱文琅極少喝酒。在皇宮之中,自然有各地上貢的好酒,陳漢仁仁公公對陳守老夫子和朱文琅十分照顧,時不時送兩壇過來。陳老夫子平日裏喜歡喝兩口,朱文琅小時候不懂事,有一次搶著陳老夫子的酒喝,結果被嗆得麵紅耳赤涕淚交流喉嚨辣得說不出話來,後來便對酒略有些反感,極少沾酒。


    如今他內功一流,喝酒早已不在話下,便是喝上一兩壇也可憑內功化去酒力,隻當喝水一般,絕無醉倒的可能,可他卻是依舊沒有喝酒的習慣。隻是這次出來闖蕩江湖,吃飯的時候不喝點酒似乎有點說不過去,況且江湖遊曆,許多時候喝酒也可醒神禦寒,因此朱文琅也慢慢養成了喝點酒的習慣,隻不過是虛應故事,倒是從未上癮,每次都隻是淺嚐而已。


    “你這能有什麽好酒?”朱文琅笑道。


    這話問到點上,小二自然早就熟練應對,得意道:“客官這話算是問對了,咱們家別的不好說,自釀的‘百裏香’那是一絕,方園四五百裏隻此一家,絕無分號,乃是我們開封府的一絕,酒香醇厚濃鬱,都是在窯中藏了十年的好酒,開壇香飄百裏,連神仙也得流口水。”


    “哈哈哈哈,這牛皮吹的,‘香飄百裏’,這麽厲害嗎?那就來一壺。”朱文琅笑道。


    “是是是,兩位客官乃見過大世麵之人,自是不會將鄙小店的百裏香放在眼裏,隻是這百裏香乃是本地名釀,客官不妨盡情一醉,也算不白來這開封不是?”這店小二顯是訓練有素,說話間滿口奉承,揚聲便招呼後邊:“百裏香一壺——”


    不一會,飯菜上齊,酒也斟上,朱文琅品了兩口,點點頭:“嗯,菜還行,酒也還行,木頭你也嚐嚐。”


    “那是當然。”小二得意道:“兩位客官慢用,上房一間已備好,客官用過酒飯後小人帶兩位客官回房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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