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邊,飛豹子挺然直立,六十歲以內的年紀,虎目灼灼閃光,豹頭似籠深霧,隻穿一件肥袖短襟的縐袍、高腰襪、福字履,純然武林打扮。天雖熱,手不揮扇,頭不出汗,右手隻輕輕提弄著那管鐵桿菸袋。一出西廡,目光遠射,早早地看見俞劍平了。


    雙雄此日對麵相逢,已在師門分袂三十年後了。兩人全覺得心血沸騰往上一撞,但立刻都按下去。兩人不由得流露出錯愕之容。光陰荏苒,挾著恩怨悲歡,匆匆逝去,好像一霎眼間,已度過一世三十年。此日重逢,兩人心目中都想像著對方年貌必變,卻想不出究竟變成什麽樣。


    二人心目中,都有一個二十幾歲的少年壯士,浮現音容;而此刻抵麵相看的,竟是矍爍一叟;把懸擬之相,拿來與對麵的活人相印證,仿佛一幅白描人物畫,塗上一層風塵蒼黃之色,原形輪廓依稀可見,神情可太差了。


    昔日的俞振綱是個口訥心熱、內剛外和的小夥子,今日成了練達人情的老鏢客了。昔日袁振武剛勁精悍之氣逼人,今日另換上堅忍不拔的糙莽豪風。不對了,兩人全改樣了!即使麵貌猶昔,氣度早截然不同。三十年光陰如電掃,把兩人全改了;若不是指名相會,陌路相逢,實在誰也認不得誰。在鬼門關前,二人本已秉夜交鬥過,但那時竟沒有看清。如今,在光天化日下,四目相對,不禁百感交集。兩個人都心中暗想:“他原來這樣了!”(葉批:筆染蒼涼,補得好!)


    武勝文在旁介紹道:“俞鏢頭,這位就是敝友。二哥,這位就是俞鏢頭。你們二位多多親近!……”介紹人這樣說,兩人竟忘其所以,呆然止步,忘了說話;隻不知不覺,循俗禮向對麵抱拳一揖;四目射出英光,你看我,我看你,打量、端詳、回憶前情。


    這時候九股煙喬茂躲在人背後,湊到跛子胡振業身邊,嘀嘀咕咕說道:“胡五爺你瞧,這位大瞪眼、赤紅臉、大高個兒老頭子,就是劫我們鏢的那個飛豹子。你老仔細對對盤,到底是你們師兄麽?那天當場劫鏢,把我們胡鏢頭打敗的,可就是他。他可會拿鐵菸袋桿點穴。”


    胡振業和肖國英肖守備,早已盯住對麵出來的七個人,並已看出誰是飛豹子來了。暗加指點道:“怎麽樣,這就是他!你瞧那嘴角往下搭拉著,虎腦門,大眼睛,分毫不差。”胡振業見袁、俞相對錯愕,他就把九師弟肖國英一拖道:“你我先上前。”一瘸一拐,拉著肖國英的手,其實是肖國英攙著他的臂,突越眾人當先,直抵飛豹子麵前。雙拳一抱,大聲叫道:“袁師兄,三十年沒見,你還認得小弟麽?”


    飛豹子不禁一側臉,旁睨鏢行群雄,人才濟濟。卻從側麵,突然轉過來一個滿麵笑容的跛子,臉黃肌瘦,頹然衰嬴。胡振業早已喪失了當年的英姿,如今隻剩了病後殘骸,連身量高矮都差了,如今好像矮了半尺多。飛豹子一點也認他不出,心中猜疑:“這是哪一宗派的人物,他會認得我?”江湖異人不可以貌相,一個跛子敢越眾上前,倒不可忽視。飛豹子猝問道:“哦哦!朋友,未領教您貴姓?”


    胡振業立時耳根通紅,發惱道:“他不認我了!”在他身旁稍後的肖國英肖守備,雙拳高舉,也要招呼;一見此狀,搖了搖頭,不肯魯莽,登時改口道:“你閣下可是當年在太極丁門下,那位樂亭縣袁家莊的袁二爺麽?”


    飛豹子又一側身道:“哦,你閣下……”肖國英往前邁了半步,雙眸直盯著飛豹子的雙眸。四目對視,不錯眼珠,肖國英嘴角上浮出假笑。飛豹子眼往下一看,又往上一看,忽然似有所悟,用手一指,失聲道:“哦,你貴姓?閣下可是姓肖麽?官印可是振傑?”


    肖國英的模樣,比胡振業改變得還厲害。當年他一派天真孩氣,現在儼然是一位中年的精幹軍官。麵容發胖,唇上生了短須,身量也高了,隻麵龐還仿佛罷了。可是飛豹子竟忘了當年在師門極其活躍的胡五師弟,偏偏想起這九師弟肖振傑楞九。肖國英不由一鬆勁,得意的人大抵願與老友話舊,就歡然叫道:“袁師兄還沒忘了我,小弟我就是肖振傑。袁師兄,多年沒見,把我們想煞、悶煞了。”


    飛豹子道:“這這這,你真發福了,我一點都認不得你了!”胡振業退後一步,越發不悅,在旁大聲道:“好麽,我說袁師兄,你好大的眼眶子。你隻認得做官的師弟,就不認得我這倒楣半死還剩一口氣的胡老五了麽?”


    飛豹子袁振武聞聲又一扭頭,道:“呀,你是胡振業五弟麽?多年未見,你怎麽瘦得這樣了?我的眼真該挖,可不是我眼眶子大;五弟,你的相貌變得太厲害了,我哪裏認得出來呀?”口說著,眼光往鏢行群雄這邊搜尋,看還有熟人沒有。他心中卻在作念:“俞老三這傢夥居然把舊日同門找尋出來,哼,你若想拿麵子局我,你做夢吧!”


    飛豹子立刻裝出麵孔來,像很念舊似的,和胡、肖二友懇切周旋。把鏢行群雄丟在一邊,毫不敷衍;俞劍平緊站在旁邊,他連看也不看。


    袁振武拉著胡、肖的手道:“二位老弟,我們三十年沒見,你們想必都很得意吧!我在下可是混得丟盔卸甲,簡直是死裏重生的人了。我學無一技之長,在師門乃是不成器的笨貨,我有自知之明。我就曉得江北魯南中原一帶,沒有我插足之地。我一頭鑽到荒林窮山僻角落裏,跟人家看宅護院,好歹混一口飯吃。不想人到老了,就會想家;我犯了思鄉病,忽然回來了。我本是武林棄材,我不認得人,人也不認得我。我順腳瞎闖,從直隸摸到江南,連半個熟人也沒遇上。哪知道今天會遇見你們二位,最難得你們二位還在一起,這真是幸事了。二位老弟,咱們是老朋友了,總算都是武林一脈,我也不知二位如今貴幹。我在下可是沒出息,越混越往下去溜,我現在居然做起無本生意,跟人家當踩盤子小夥計了;卻也是有一搭,沒一搭,三七分帳,沒生意就閑著。二位別見笑,我實在不行;誰教我當年學藝不精,不能繼承師門絕技呢!我新近才聽說江南鏢行出了一兩位能人,我拜託武莊主給我引見引見,要跟這位能人會會,也好學兩招。別看我人老,心不老,求學的心還是很熱。就在今天,就在此地,我們要見麵。哪知二位也來了,這真是他鄉遇故知了。好吧,二位,回頭你二位跟著看看熱鬧吧,我還要跟這位鏢行名人請教請教高招哩!”(葉批:酸氣溢於言表。)


    他隻對胡、肖滔滔說話,眼角掃著俞劍平;聲色言辭分明拒人千裏之外。隻跟胡、肖敘舊,把這抱拳打躬的三師弟俞劍平拋開不理,他的來意果然不善!


    胡振業連搶兩次話,未得搶上;此刻忙大聲道:“袁二哥,你別發牢騷了,你說這話可該受罰!你說你倒運,我比你更倒運。咱們丟開過去,講現在的吧。二哥,你訂約會,要找的那個十二金錢俞劍平鏢頭,不是別人,也是咱們的同學。你看就是這位,他就是咱們的三師兄俞振綱,俞劍平乃是他的號。我說,俞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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