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跑出門來,一陣雨水便傾盆灑下,滅了暖煙榭的火,也涼了吳秦的心。


    誰料這小龍王見吳秦不要命跑進火裏,心下一急,使出看家本領從孤江裏引水劈頭澆下,不僅滅了這股邪火,也濕了吳秦整個身子。


    正所謂善惡因果報應,吳秦小時跟小師妹縱火燒過師父虛舟子的禪房,當時所有的責任被他一概皆撇到般若身上,看來如今是報應回來了。佛說“揭諦揭諦,波羅揭諦”,吳秦沒去和躲在石獅子後頭的他計較,隻身來到孤江岸邊,將爐瓶連帶竹葉在江水裏細細洗滌一遭。


    他這萬年來跟著師父後邊學的皆是佛道兩家的習性,算得上半個出家人,理應兩袖清風身無長物,


    可隻這瓶中竹,袖中畫,不可丟,不可忘。


    否則他當真無掛無礙羽化登仙,不該存於這世上的。


    那幅丹青在他起身時滑落在江邊,吳秦欲伸手拿回時,一雙素手替他拾起,轉而被緩緩揭開。


    畫中女子年芳二八模樣,正是青春靚麗姿彩照人的年紀,見她坐於花窗前,手執書卷,眼角微惓,嘴邊含笑,輕飄飄一個眼神望向窗外。


    吳秦伸出去的手即刻縮回,一時立在江邊沒了言語。


    “何時畫的我,我竟不知你這般妙手丹青,隻是這畫中的我與如今的我相比,是年輕貌美多了。”


    江邊旭日東升,照得她身後的水波瀲灩,哪怕素裝銀裹的雪景也被她襯得曼妙絢麗。


    “辭鏡仙子謬讚,晚生不過跟著師父學了幾天工筆,筆法拙劣,不足以描摹仙子風姿,還望仙子見諒。”吳秦說這話是後退了幾步,倉惶間碰倒腳邊的爐瓶,他也全然不在意。


    “擇日與我再畫上一幅,也好讓我收藏則個。”辭鏡仙子將丹青收好,遞給吳秦,方才悵然道:“若是姐姐也能留幅畫在世間就好了。”


    她這麽愁容嘆著,吳秦見她略略悵然向自己點頭,繼而一身白衣飄飄飛向山頭。先前停靠在江邊的那葉小舟也晃作一片綠葉,隨風消逝。


    吳秦的目光直跟隨她至山林裏,許久看不見後才收回思緒。這下算是終於想起了件正事,惡狠狠轉身看向那隻石獅子,卻也見不到那業畜半點影子。


    明明眨眼的功夫還在哪兒苦著臉的,罷了罷了,吳秦重新將丹青收回袖子,看向江邊已經燒成灰燼的暖煙榭,此時活脫脫成了“火煙榭”。


    “好在她還在。”吳秦念及這幅丹青及時被救下,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不知從哪裏起的風將石獅旁的竹簾子吹向半空,撲棱幾下後落在吳秦腳下不遠處,他終究還是喟嘆了句“造孽”,將竹簾拾起,看向他那化作枯柴的家。


    “幾時別叫我逮了去,到時候扒你的皮抽你的筋不在話下。”


    爐中的火是他用三昧真火點的,故而燒了自家也怨不到旁人身上,隻是這般作繭自縛的蠢事吳秦有好陣子不幹了,他睚眥必報的性子也有好陣子不使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是結束,也是開始。


    ☆、第二回 最是人間留不住


    凡間戲子愛唱句“不入春園,怎知□□如許”,佛也說般若彼岸便是大智慧,凡事須得親身嚐一遍方才能知曉箇中滋味如何,如今吳秦正手執把桃花扇沿一道粉牆外緩緩而行,路過一窗窗月洞時不經意去將裏頭的景致探望。


    牆內是他的師父虛舟子與辭鏡仙子竊語交談,二位正走在青石小徑寒梅花樹下,周身不時有仙鶴停佇,祥霧飄渺,好一派蓬萊仙境人間淨土。


    這牆上共嵌著十二扇花窗,形狀不一,景致也各異,就好比吳秦站在第一扇蓮花下,將扇子這麽在手心輕敲幾下,那頭枝椏橫斜裏現出辭鏡仙子的半個身子來,眉頭微蹙,像是在為什麽事情發愁。


    往下走幾步,便來到第二扇稜鏡旁,此時仙子姣好的麵容映於一枝紅梅旁,端得是雲鬢香腮,蛾眉櫻唇,不覺到了第三扇花瓶前,仙子已是將先前的愁容隱去,隻勉強笑著同師父洽談。


    直到第四扇窗戶下,辭鏡迤迤然看向窗戶處,驚得吳秦一個側身躲在一旁,許久才見第五扇裏瞧見她。


    清虛觀的弟子見她都喚聲“小姨”,原先小師妹的生母乃是師父座下大弟子朱顏仙子,後來朱顏因觸犯天條被天帝下令處決,剩下朱顏的妹妹辭鏡獨守在青蓮池,因朱顏生前與師父虛舟子頗為交好,終南山的弟子們也能夠常見到辭鏡,都隨小師妹的說法叫她“小姨”。


    隻是吳秦不喜因循守舊,尤其是在辭鏡身上,雖說她是師父那一輩的老神仙,也長上自己不知十幾萬歲的年紀,可他要是見辭鏡的麵,都是“仙子仙子”的稱呼,從不叫“小姨”。


    東邊太陽爬上山頭,已經照得牆影重重,吳秦就躲在那側烏影下,懷揣著那份永不見光的情愫,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在牆外等著她。


    “嘭咚”一聲轟然,吳秦站在牆陰下眼睜睜看見正殿前的一株千年銀杏倒下,連帶樹上掛著那些祈福的紅繩兒,求平安的簽文窸窣墜地,惹得一片灰塵如霧般騰升,不登時他便在正殿門口見著被連根拔起的千年銀杏,和正準備橫抱起大樹就跑的小龍王敖棠。


    師父虛舟子首先抬腳跨出正殿,笑對著敖棠問道:“小龍王這是拿貧道家的銀杏樹作甚麽用處,竟將它連根拔起,折煞此樹的千年存來的精氣不說,也擾了我觀的一方清淨吶。”


    敖棠那圓不溜秋的身板正使勁拖著銀杏向道觀外走去,顧不暇接回道:“原是我錯手燒了山下那釣魚翁的老巢,想來一龍做事一龍當,我瞅你家門口這樹長得不錯,便扛回去給釣魚翁重做個窩。”


    於是,大家就著“釣魚翁”一詞紛紛將目光轉向杵在殿門口看熱鬧的吳秦。


    吳秦的老臉“唰”地下就蹭紅了。


    他活這麽些年來,從來都是冷眼看自家師弟師妹的笑話,還沒有過自己也被當作笑話看的經歷過。


    畢竟排前頭三位師兄師姐沒了之後,他就是跟在師父後頭資歷最老臉皮最厚的那個。


    “你燒了老四的暖煙榭?”虛舟子表示懷疑,因為據他所知,暖煙榭的構造均是半山腰上砍來的修竹,是有仙氣存著的,一般的火奈何不了那屋子。


    “還不是他準備煮我的爐子被我給撞翻,裏頭的火估摸著可不一般,幸虧我調來江水將它給滅了,指不定還能燒上山呢。”敖棠在一群道士裏頭見著早上的釣魚翁,“嘭”地又將懷裏的銀杏扔下,滴溜滴溜跑至他跟前,道,“釣魚翁你過來給我搭把手,我倆一塊抬去山下,到時候好給你重新做個窩。”


    敖棠伸出髒兮兮的爪子便揪住吳秦一角白衣袖,被吳秦硬生生給扯回時,好一個五爪印在上頭異常顯眼。


    “你,你幹甚麽。”吳秦忙去瞧師父虛舟子的臉色,見周遭弟子們皆是一副看笑話的模樣,師父更是麵上冷似冰霜,急得他想撇清關係,不覺放聲道,“什麽釣魚翁,我都沒見過你,你可別朝我身上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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