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許博淵鬆了鬆領子,無意中看到榻上那件水煙色的外袍,忽然又停下了動作,看向應周,目光深沉悠遠,“我該更衣去早朝了。”


    他的言下之意是讓應周迴避,然而應周點了點頭,靠桌坐了下來,渾然不覺有什麽不妥,“等你走了我再走罷。”


    “……”


    不該敏銳的地方敏銳,該他明白的地方又糊塗。許博淵收回目光,心裏竟有有種破罐破摔的衝動。他有什麽好怕呢——


    該怕的是應周才對,是他對應周有見不得人的心思,如果應周對他也有,那麽皆大歡喜,不管許璃如何皇帝如何,他都會將應周護在身邊,沒有什麽可以阻擋他;但如果應周沒有……


    他抽去束腰,修長有力的手指脫下外袍隨手扔在榻上,解開單衣後赤裸著上身,手臂、腰腹上肌肉流雲行江,既不過分厚壯,又紋理清晰,看起來十分有力。


    應周本來還不覺得有什麽,看了一會忽然臉上發燙,不好意思起來。他默默轉過臉去,掐了掐自己沒兩斤肉的腰,有些羨慕。


    神仙們的肉身都是與生俱來,性別、樣貌自有天定,如南靈的老頭模樣,也不是因為他活了八萬年就特別顯老,仙界裏比南靈年紀更大的仙人比比皆是。就說天後,四百年前辦的是十二萬歲的壽辰,然而單就外表看起來,比十八歲的許婧鸞也大不了太多。


    長生不老固然好,但同時也意味著一塵不變。就像天後歲月漫漫依舊少女,他再過個幾百幾千年也不可能變成許博淵這樣的身材。對仙人們來說,幾千年彈指一剎,幾萬年過眼雲煙,有時候他都會覺得自己這兩千年不過黃粱一夢,回憶起來半點真實感也沒有,反而是下了凡後這不到兩個月時光,跌宕起伏,有血有肉。


    他至今能記得每一個細節,記得李朗與二毛請他吃的第一頓飯的滋味,記得琊晏閣中薰香的味道,記得孟拓魂境中累累白骨,記得雁落山上眺望京城的風光,記得黃鼠狼夫婦院中奔跑的雄雞,記得大火中的百獸哀鳴,記得焚身的灼熱與痛苦,也記得地牢中樓琉衣眼中的哀傷悲楚——


    樓琉衣……


    樓琉衣!


    應周猛地站了起來。


    許博淵剛好扣好朝服最後一顆紐扣,扭頭看向他,“怎麽了?”


    “我想起來了!”應周急道,“昨夜我來找你,是想同你說八尾狐的事情。”


    他進宮不過三日,皇帝已經旁敲側擊數回,希望他能幫忙處死樓琉衣,都被他支吾帶過,但這樣拖下去也不是辦法。其實要放走樓琉衣再簡單不過,皇宮守衛看似滴水不漏,對於小白來說卻不難潛入,隻是應周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反而弄巧成拙,因此不敢擅自行動,想要來問一問許博淵怎麽辦比較好。


    果然是為了樓琉衣——


    應周並非是醉酒後下意識來找他,許博淵垂下眼瞼,斂去眼中的失望,“此事我已有安排,你再等幾日,我會派人給你消息。”


    應周當即點了點頭,許博淵為人冷靜穩重,既然他說已有安排,他便放心等著就是。


    幾日之後,夜半時分。


    地牢中,許博淵在樓琉衣麵前放下一隻鐵籠,掀開罩布,裏頭一隻白狐,除了尾巴隻有一條,長得與樓琉衣竟然分毫不差。


    樓琉衣麵露驚訝,“世子這是何意?”


    許博淵淡淡道:“樓貴妃,你真的想死嗎?”


    樓琉衣一怔,隻聽許博淵又道:“你若想死,就當我沒來過;但你若想活,就隻有眼下這一條路,它替你死,明天早晨我會帶你離開皇宮。”


    籠中的白狐低聲哀嚎,樓琉衣怒道:“你當我們都似你們一般冷血麽!我雖成妖,卻也沒有看著自己的族人為我赴死的道理!”


    “為你赴死的族人還少嗎?”許博淵居高臨下,說出的話如一柄利劍紮入樓琉衣心口,“死在我手上的就有半百,你派它們來攻擊我時,又可曾想過它們會有去無回?”


    樓琉衣目光中閃過劇痛,“你不需要拿這種話來激我,你又能懂我們多少。”


    “我為何要激你,你是死是活都與我沒有關係。”


    “那你為何要救我?”樓琉衣眯起眼,“是山君的意思?”


    許博淵點頭,打開了籠子,退後兩步,“你腹中懷著天家血脈,皇上不可能放你活著離開,你該明白。”


    “我自然明白,”樓琉衣四足上皆縛著鎖鏈,她掙紮站起,靠近那瑟瑟發抖的白狐,鎖鏈繃到極致,隻能努力伸長脖子,蹭了蹭白狐想要安撫它。


    她抬起頭來,“我沒想過自己能活著出去。”


    “一條尾巴與千年修為,換來這樣的結局,你甘心?”


    樓琉衣瞳孔驟然縮緊。


    “你考慮罷,明早我會再過來一趟。”


    許博淵轉身離開,地牢中守衛森嚴,若非皇帝已將他官復原職,他要進來一趟也不容易。


    “世子!”樓琉衣忽然喚道。


    “山君他知道麽,”她的聲音自背後一字一頓傳來,“知道你用這種方法來救我麽?”


    許博淵停下腳步,回頭看向相互依偎的兩隻白狐,“他不知道。”


    ——也不會知道。


    他並非良善之人,生在皇家,自私二字早已刻在骨血之中,犧牲什麽來粉飾太平再尋常不過。而應周還未經歷過多少這個世界的殘忍,幹淨得像一張白紙,對萬物都抱著最大的善意,他無法估測應周知道這件事後的反應。


    “樓琉衣,無論你做出什麽決定,”許博淵的身影隱沒於昏暗走道中,虛渺聲音中纏繞嘆息,“不要告訴他。”


    作者有話要說:  麽麽噠!今天是久違的準點更新!


    感謝:


    餘嚴


    可耐


    雲吸貓


    的地雷


    =3=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泰明殿有九九八十一扇窗,半開半掩,夕陽紅光透過窗格,在地上拉出斑駁扭曲的形狀。


    皇帝於高座上假寐,聽得宮人稟告後緩緩睜開了眼,眼中的疲憊還未來得及褪去,“你說國師徹夜未歸,是去了昱王府?”


    “奴婢不敢斷言。”宮人正是在這幾日伺候在應周身旁的內監,奉仙宮總管,足夠機靈,也足夠穩重,最重要的是足夠明白事理,知道在這宮裏怎麽樣才能活得更久,才會被皇帝派去應周身旁。他跪在皇帝跟前,輕聲道,“但重和宮門外的侍衛那夜見到白虎載著國師往東南方向去了,國師在京裏人生地不熟的,十有八九是去了那兒。”


    他這番猜測也算有理有據。


    “肯定是去了昱王府!”昱王府就在皇宮東南方位,許璃恨恨道,“堂哥也不知給國師灌了什麽迷湯,怎的就讓國師如此信任!”


    應周醉酒後不回奉仙宮竟然去了昱王府,以及在那之前許博淵的失態,怎能不令他生氣?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不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未有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未有雨並收藏不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