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怎麽說話,就算說話也大都是些底層社會裏的尋常黑話;不過,偶爾在灌下特別多的威士忌並被酒精徹底點燃後,老臭蟲會突然吐出一連串沒人聽得懂的複雜詞語以及一些零零散散的響亮詩句和散文——因此,許多常客覺得這個傢夥曾經經歷過一些更加美好的日子。有個老主顧——一個來這兒避風頭的銀行債務人——會定期找他聊上幾句;他曾大膽地表示,根據老臭蟲說話時的語氣來推斷,這個傢夥最風光的時候可能是個作家,或者是個教授。但隻有一條線索能夠確實地揭露老臭蟲的過去——那是一張他經常隨身帶著的褪色照片——照片上有個尊貴又漂亮的年輕姑娘。有時候,他會從自己破破爛爛的口袋裏摸出這張照片,小心翼翼地揭開蓋在它上麵的棉紙,一連盯上好幾個小時,就連表情都會變得難以形容的悲傷和溫柔。肖像照上的姑娘可不是那種底層社會的居民能夠結識的類型,那是個有教養的、有品位的上等人,從她三十年前的古雅服飾就能看出。老臭蟲似乎也屬於過去,因為他的服飾難以分辨,似乎是屬於古代特徵之前的;他特別高,大約有六英尺,但他佝僂著的肩膀偶爾會讓人忽略這一事實;他有著髒兮兮的白色頭髮,頭頂斑斑禿禿的,從來沒有梳過;瘦長的臉上長著皮癬一樣的粗鬍渣,而且那鬍渣似乎一直保持著豎直的狀態——他從不刮鬍子——鬍子也從不會長成一團體麵的鬍鬚。他過去可能有過一副高貴的模樣,不過可怕的揮霍生活帶來的糟糕影響已經在那張臉上擠滿了褶子。他一度發福得厲害,可能是在中年的時候;可現在卻瘦得嚇人,臉頰還有渾濁的眼睛下垂著的鬆鬆垮垮的紫色皮肉。一句話,老臭蟲的模樣可不怎麽讓人愉快。


    老臭蟲的脾氣也和他的模樣一樣古怪。大多數時候,他真的就像是個窮困潦倒的可憐蟲——會為了五分硬幣、一瓶威士忌或者一卷大麻做出任何事情——但在極少數時刻,他也會展現出那些對得上自己名字的特質。在這些時刻,他會挺直腰板,凹陷的雙眼裏也會悄悄地亮起某種光彩。他會在舉手投足時展現出罕見的風度,甚至還會有幾分高貴的模樣,就連周圍那些整日泡在酒精裏的傢夥也會從他身上嗅到某種高人一等的氣味——當那些酒鬼打算像往常一樣對這個可憐的笑柄與苦力拳打腳踢時,這種驕傲的自我優越感往往會讓他們有所遲疑。


    偶爾,他還會表現出充滿諷刺意味的幽默精神,說出一些被希恩的顧客們視為愚蠢而又荒謬的話語。但這種魔法消散得很快,老臭蟲很快就會回到原本的模樣,繼續沒完沒了地擦洗地板,清倒痰盂。彈子房的人原本可以將老臭蟲當作理想的奴隸來使喚,但有一件事情卻讓他們倍感不快——當私酒販子們誘騙年輕人喝下第一口酒時,老臭蟲總會做些不合時宜的舉動。每到這個時候,那個老人就會暴怒又激動地從地板上爬起來,喃喃不清地說些威脅和警告的話,嚐試勸阻那些新手不要嚐試,將他們從“放任自流”的道路上拉下來。他會唾沫橫飛,勃然大怒,滔滔不絕地說出夾雜著許多複雜詞語的意見與古怪的誓言。一種令人恐懼的堅定讓他變得生龍活虎,在擁擠的房間裏,往往會有不止一個被藥品折騰著的傢夥會在這種堅定的神色前微微一顫。但要不了多久,他那被酒精軟化的腦袋就會將注意力轉移到其他事情上,像個傻瓜似的咧嘴笑著再次拿起拖把或是清理用的抹布。


    我相信希恩的大多數固定客戶都不會忘記年輕人艾爾弗雷德·特雷弗出現的那天。他可是條“大魚”——一個既富有又精神而且不論做什麽事情都“力求最好”的年輕人——起碼,這是希恩的“跑腿”皮特·舒爾茨的看法。舒爾茨在威斯康星州小鎮阿普爾頓的勞倫斯大學裏撞見這個年輕人的。這傢夥的父親卡爾·特雷弗是個律師,還是榮譽市民;而他的母親,那個出嫁前名叫埃莉諾·溫的女人,是個名氣大得令人羨慕的女詩人。年輕人艾爾弗雷德是個優秀的學者兼詩人,卻像個孩子似的不負責任——這讓他成了希恩“跑腿”的理想獵物。他是個金髮碧眼的英俊小生,被慣壞了的小孩,精神勃勃,迫切地想要試試好幾種他隻在書裏讀過,或是從別人那裏聽說過的放蕩機會。在勞倫斯大學裏,他是冒牌兄弟會“塔帕塔帕基”的傑出成員,在兄弟會那些狂野又愉快的年輕嬉鬧者裏,他是最狂野、最愉快的一個;但這種大學裏的不成熟的輕浮卻沒能讓他感到滿足。他從書本裏了解到了更深沉層次的惡行,所以他渴望能親自體會。在家裏,他必須自我壓抑,或許這種壓抑在某種程度上刺激了他狂野的傾向;因為特雷弗夫人因為某些特別的理由要刻板嚴格地訓練自己的獨子。在年輕的時候,她曾與另一個男人訂過婚,因此也對男人自我放縱帶來的可怕後果有了深刻又持久的印象。


    這裏提到的那個未婚夫是年輕的加爾平,他曾經是阿普爾頓鎮最傑出的兒女中的一員。憑藉自己卓越的心智,他在青年時期就獲得了許多榮譽。他在威斯康星州州立大學裏贏得了響亮的名聲,二十三歲後回到阿普爾頓鎮,在勞倫斯大學擔任教授的職務,結識了阿普爾頓鎮最美麗、最傑出的女孩,並將鑽石戒指戴在了她的手指上。在一段時間裏,一切都朝著幸福的方向發展,然後風暴毫無預兆地突然降臨。罪惡的習慣逐漸顯現在年輕的教授身上,這些習慣可以追溯到好多年前他在林地隱居期間喝下第一口酒的時候。有人檢舉他的行為給他教導的幾個學生的道德與習慣造成了危害,而他隻能匆匆辭職才逃過這起卑鄙的指控。婚約也破裂了,加爾平搬去了東邊,開始了新的生活。據說他在紐約大學尋到了一個教師的職位,但沒過多久,阿普爾頓鎮的居民們就聽說他非常不光彩地被紐約大學開除了。後來,加爾平將時間都花在圖書館和講台上,就各式各樣與純文學有關的主題編寫書籍、進行演講,總是展現出自己天才般的一麵。那是種卓爾不凡的天分,甚至有時候,公眾似乎都想要寬恕他過去犯下的錯誤。他在自己的演講裏慷慨激昂地捍衛維庸、坡、魏爾倫與奧斯卡·王爾德,就像是在捍衛他自己。在這段如同小陽春般的光輝時刻裏,有人傳說他與帕克大道上某個頗有修養的家族訂下了新的婚約。然後,一切都毀了。和最終的恥辱對比起來,其他的事情根本算不上什麽。原本還有人願意相信加爾平已經改過自新了,但他不光彩的舉動粉碎了所有人的幻想;那個年輕人拋掉了自己的名字,逃離了公眾的視線。偶爾,有些閑話會提到他,說他和某個名叫“孔敘爾·黑廷斯”的人有些關聯——那個人為戲院和電影公司提供劇本,由於這些劇本透著一股學究派頭與深度,因而引來了一定程度的注意;但黑廷斯很快也從公眾的視線裏消失了,加爾平最終成為了父母在警告和教育子女時提到的一個名字而已。埃莉諾·溫沒過多久便嫁給了一名叫卡爾·特雷弗的律師新星,而她用過去那位未婚夫所留下的記憶為自己的獨子取了名字,並將他當作一個道德警示來教育那個英俊又固執的年輕人。可現在,盡管有過那麽多教育和指引,艾爾弗雷德·特雷弗還是走進了希恩的彈子房,準備喝下自己的第一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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