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讓她變成愛奴。


    你是個好人,充氣娃娃說。


    想問你個問題——你沒有過吧?


    男朋友?


    我點了點頭,避開充氣娃娃直勾勾的眼神。


    沒有,我的第一次是被強姦的,也是最後一次,然後就被殺掉分屍了。


    我會為你報仇的。


    不過嘛,我這個塑料組成的身體,有沒有被人用過,就不知道了,你收到的包裝還好吧?是你第一個開封的嗎?


    住嘴!


    好吧,但,你能帶著我去逛街嗎?我是說,帶著我!


    不是……哦……不是……要我帶著充氣娃娃去逛街?


    對啊,我有一種感覺,殺害我的變態,仍然在這座城市活動,我一定有機會再見到他的。


    猶豫三天,我把充氣娃娃關在衛生間,最終決定開車帶她出去轉轉。


    那一天,陽光燦爛的日子,秋陽耀眼,梧桐蒼翠,歌頌祖國,繁榮昌盛。


    我把充氣娃娃放在副駕駛座,給她綁好安全帶。不管是路上行人,還是看攝像探頭的警察,都會認為我載著個洛麗塔出行。車子開過大街小巷,萌鬼在座位上擺各種pose,放下車窗照著反光鏡,欣賞自己動人的美貌。要是給她一部手機,簡直就要剪刀手自拍了。


    帶我回家吧。


    萌鬼如是說。


    好吧,我剛要掉頭,她說不是回你辦公室,是回我家。


    你家?


    她報出一個地址:這是我爸爸家。


    你要回去了?


    充氣娃娃閉上嘴,不再發出聲音,好像是個無生命的塑料。


    太突然了,我握著方向盤的手在猶豫,害怕一旦送她回去,就永遠也見不到她了。也許,這次開車帶她出來兜風,就是她計劃好了要擺脫我?我哪裏得罪她了?還是,她真的想家了?可是,她家裏不是有許多充氣娃娃嗎?想到這裏,感覺有些噁心,我想歪了。


    車子開進曹楊八村的一個小區,兩邊都是八十年代六層樓的老工房,晾衣架飄滿了內衣內褲,陽光下絲毫都不違和。


    我抱著充氣娃娃下車,幾個曬太陽的老頭看著我,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耳朵都燒得紅起來。不過我聽到他們卻在說,喂,這個洋娃娃好漂亮啊,是給誰家的女孩子買的啊?真是慶幸這家充氣娃娃的學生服夠端莊夠高大上啊。


    繞過樓梯裏各種雜物,一樓樓到三樓全是麻將聲,四樓與五樓是打doto聲,隻有六樓寧靜如墳墓。


    我按響了門鈴。


    一個中年男人開門,眼圈紅紅的,似乎沒睡醒,身上有股濃濃的香菸味。他看到我手裏的充氣娃娃,立即關上門說,我早就不買了。


    我報出了他女兒的名字。


    他再開門,看著我。他說,我女兒,她死了。


    是這樣,你女兒在一年前,給你訂購了一個充氣娃娃,因為遲遲沒有付款,交易取消了。但最近,我們發現有人付款了,因此就把這個娃娃送過來了。


    我女兒送給我充氣娃娃?對不起,自從我女兒被人強姦分屍以後,我就把所有的充氣娃娃都燒了,我想這是我自己作孽,老天爺對我的報應吧。


    哦,那麽,我就告辭了啊。


    正當我要轉身,感到充氣娃娃悄悄捏了我一把,她不同意我就這麽走?


    於是,我回頭說,能不能看看令愛生前的房間?在網上聽說她的遭遇,我們老闆也非常關心,希望能給予一些幫助。


    男人一聲不響把我帶進屋子。兩居室,建築麵積五十平米左右,有個朝南小間,萌鬼生前的閨房。


    沒想到,房間非常幹淨,床也鋪得整整齊齊。牆上釘著海賊王、火影忍者、名偵探柯南的海報,書架擺滿各種懸疑和耽美小說,有一排全是我的書。床頭擺放幾十個玩偶和手辦,木頭床架的小貼紙,最早從她幼兒園就貼上了。電腦台有許多照片,小嬰兒的滿月照,一周歲的限製級裸照,跟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媽媽的全家福,讀託兒所穿小裙子,幼兒園參加萬聖節活動扮女鬼,上小學戴上紅領巾,小學畢業出落成美少女,到初中就是萬人迷的節奏,直到她被殺前的一個月,站在學校操場上做了個剪刀手,還對準自己的脖子。一語成讖。


    顯然,在她死後,將近整整一年,爸爸堅持每天打掃房間。他把女兒的閨房,保持跟她生前一模一樣,仿佛哪天女兒回到家裏,就能立刻躺到床上睡覺。看起來雖然輕鬆,但對於一個離婚多年,五大三粗,把自己搞得髒兮兮的男人來說,卻是一件無比艱巨的事啊。


    對不起,我能單獨在這房間裏待一會兒嗎?我掏出一把香和蠟燭,說要給他女兒點香。


    男人木然地點頭,也不擔心是否會意外把房子燒了,便退出去了。


    我真的點上一束香,放在充氣娃娃麵前,仿佛麵對少女遺像。


    萌鬼幽幽地說,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回來嗎?因為,人死以後,見到自己過去的一輩子,就可以了無遺憾,開開心心去投胎了。我也不用等待做王思聰的女兒,隨便找個普通人家,哪怕做個矮挫窮的女diǎo絲,但隻要爸爸媽媽疼愛,家裏平平安安不折騰,長大過程中沒有變態殺手,沒有猥褻女生的男老師,到二十來歲順順利利嫁了,也就很幸福了吧。


    我不響,不得不又點頭,有什麽熱熱的液體,從我的眼裏滑出,該死的。


    過去,我一直不喜歡爸爸,說他是個拿不出手的垃圾,喜歡充氣娃娃的變態。但他上班很辛苦,白天做保安,晚上去夜總會看場子,每個月幾千塊收入,大部分都給我買衣服。他給了我許多零花錢,每次同學們派對,我能拿出最好的東西給大家分享。那台iphone5,也是爸爸咬著牙給我買的。他那麽喜歡充氣娃娃,是為了不用討老婆,可以省下許多錢,未來給我做嫁妝。要是我還活著,碰到現在iphone6上市,就算讓他割個腎給我去買,他也不是不會認真考慮的。我想,世界上最愛我的那個人,除了他,沒有第二個。


    我繼續不響。


    充氣娃娃閉上眼睛。


    她的靈魂走了嗎?順利前往投胎?渡過忘川水,走過奈何橋,喝碗孟婆湯……她將在某家醫院的產房呱呱墜地,十六年後又是一個萌妹子?她還會認得我嗎?


    我也閉上眼睛,等待了十分鍾,仿佛有什麽氣流,從我的臉頰邊擦過。


    是她嗎?還捨不得我?環繞著我,繞樹三匝,無枝可依!


    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我在口中默念,希望她離我遠去。雖然,我會很想念她的。


    充氣娃娃依舊在那裏,再也不會動了,也不會眨眼睛,我用力捏了捏她,沒有任何反應。


    她又變回了一堆塑料。


    至於一隻萌萌噠的鬼,芳蹤無覓,不知世間何處。


    永別了,萌鬼。


    使命終告完成,盡管大仇未報,但我會繼續尋找變態兇手。


    而我也不想把充氣娃娃扔在這裏,倒不是擔心她爸爸會使用這個娃娃,而是怕他像過去那樣把她給燒掉了事。


    我扛著娃娃走出閨房,向男人告別,他蹲在地上抽菸,再沒說過半句話。


    走下樓梯前,我回頭說了一句:喂,你女兒讓你少抽點菸!


    他怔怔地看著我,眉毛擰成一團,狠狠掐滅菸頭。


    回到樓下,我把充氣娃娃重新綁在副駕駛座上。


    開車重新上路,她安靜地躺著,無憂無慮,與世無爭,空空的軀殼,香香的皮囊。


    飛馳上內環高架,我把電台調到古典音樂的頻率,正好響起古風的琵琶語。


    瞬間,萬物安靜如許。萌鬼垂首,琵琶絲絲,萬葉千聲。


    副駕駛座上的充氣娃娃,驀然睜開雙眼,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咬著我的耳朵說——


    滄海月明珠有淚,


    感覺自己萌萌噠。


    嫦娥應悔偷靈藥,


    感覺自己萌萌噠。


    何當共剪西窗燭,


    感覺自己萌萌噠。


    昨夜星辰昨夜風,


    感覺自己萌萌噠。


    神女生涯原是夢,


    感覺自己萌萌噠。


    颯颯東風細雨來,


    感覺自己萌萌噠。


    可憐夜半虛前席,


    感覺自己萌萌噠。


    深知身在情長在,


    感覺自己萌萌噠。


    劉郎已恨蓬山遠,


    感覺自己萌萌噠。


    恐是仙家好別離,


    感覺自己萌萌噠。


    來是空言去絕蹤,


    感覺自己萌萌噠。


    二月二日江上行,


    感覺自己萌萌噠。


    總把春山掃眉黛,


    感覺自己萌萌噠。


    尋芳不覺醉流霞,


    感覺自己萌萌噠。


    馬上琵琶行萬裏,


    感覺自己萌萌噠。


    第16夜萬聖節的焰火葬禮


    真美!原來白天放煙花也這麽好看!惜朝,告訴你,這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煙花了!


    ——《逆水寒》電視劇版(原著:溫瑞安)


    現在,我最怕一句話:我是看著你的書長大的。


    以後,還會有一句話:我是看著你的書長大的一直看到我死了。


    比如,一隻萌萌噠的鬼,比如胖子君,比如他,比如她,比如它。


    胖子君往生的那年,剛滿二十九歲。


    當他被拉到殯儀館的深夜,殯葬車終究沒能扛住,石破天驚地爆掉一個輪胎,司機說這輩子沒拉過這麽沉的屍體。


    萬聖節的前夜,三個男人推著小車,方才把胖子君抬下來,艱難地送入遺體化妝間。


    今晚值班的化妝師是小靈。閑了三天的她,正躺在殯儀館的女生宿舍,看著剛從圖書館借來的懸疑小說。她紮上頭繩,換好工作服出來,戴上手套和口罩,看到了胖子君。


    按照行話,不能管這個叫屍體,必須叫大體。她照例向大體鞠躬,說了一套祝福語,恭送死者往生。


    沒家屬嗎?


    他還不到三十,家裏父母早就哭得不省人事,其他親戚沒這膽量,更不敢擔責任。


    胖子君挺著小山似的肚子,仿佛睡著了的北極熊,又像因公殉職的相撲運動員。化妝檯像一張床,堅固的塑鋼材料,四腳發出吱吱聲響,讓人擔心隨時會被壓塌。死者的雙眼睜著,厚重眼皮底下,瞳孔擴散,目光暗淡,角膜輕度混濁。


    雖然,小靈不是法醫,但按照她的經驗判斷,死亡時間在二十四小時左右。


    怎麽死的?她繼續問同事,從前也碰上過遇害的大體——有胸口被丈夫捅了幾十刀子的,有腦袋被老婆剁下來的,有火車站半夜裏被劫匪勒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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