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隱入濃雲,集體自殺之夜。


    接近子夜,這片島最偏僻荒涼的盡頭,周圍沒有任何建築與人煙,連個手機信號都沒。


    影影綽綽,看似鬼魅,盡是蘆葦盪。


    我狂亂地向外麵跑去,在一片淤泥和灘塗上,暗若黑洞,迷失方向,潮水正在淹沒腳踝,瀰漫著梭子蟹、小黃魚、海瓜子的氣味。


    忽然,我很孬種地哭了。


    不知道在荒野裏瞎轉了多久,我才摸回農家樂,準備來給大師兄收屍,同時想著如何給他家人報喪,又怎麽解釋他吃河豚毒死了,而我還好好的呢?該死的,我有些胃疼了,毒素髮作了嗎?


    然而,“話癆”消失了。


    樓上樓下尋找他的屍體,卻在客房裏看到了他——坐在窗邊的木板床上,嘴裏吸著盒裝牛奶,手上在玩psp掌機遊戲呢。


    杜俊抬起頭,看著我臉上還沒擦幹淨的淚痕,捧著肚子爆笑:我靠!你還真的掉眼淚了?對不起哦,兄弟,我隻是騙你玩的。吃完這條河豚,就算是立即死掉,我也是心甘情願啊。


    那個瞬間,真想把他殺了。我會謊稱他被午夜的潮水捲走了,其實是埋在最荒涼的灘塗深處。多年後人們發現他時,隻不過是一堆螃蟹寄居的碎骨頭罷了。


    不過,我身後又多了一個人——農家樂的老闆兼廚師,他剛從酒醉中醒來,扶著門框大口嘔吐,手中還提著喝空了的白酒瓶子。


    在最漫長的那一夜,大師兄的臉色變得有些恐懼:喂,開玩笑而已,你不會……不會真的生氣了吧?


    我想起這個王八蛋說過,他的夢想是成為一個演員,康斯坦丁·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係的,一度整天捧著本《論演員的自我修養》裝逼。


    我獨自離開,往著海島的內陸方向走去,步行了整個後半夜,直到天色微明時分,才走到最近的鄉鎮。


    從今往後,我再沒見過“話癆”。


    3


    關於“話癆”,他從我的全世界銷聲匿跡。


    兩年前,我跟幾個老朋友聚會,有人重提這個名字,一種說法是他去了美國,還有人說杜俊在香港發了橫材,或在西北某省的監獄裏。我很害怕聽到最後一種可能的消息——他死了。


    這些年來,我有無數機會吃到天南地北的美食,卻始終不曾變為一個吃貨。我保持著異常簡單的飲食,恆久不變的體重,還有嗓音。而我對於食物的審美標準,僅僅停留在不餓死的水平線上。


    2014年的春天,與大師兄杜俊分別已逾十年,我收到一條簡訊——


    “蔡駿,是我啊,好久不見,甚為想念,本周日,傍晚六點,我在黃浦江邊的十九號遊艇碼頭等你,不見不散。”


    我從未刪除過這個號碼,手機屏幕跳出“杜俊”之名,心髒微微一顫,竟有隔世之感。


    其實,我對遊艇毫無興趣,隻是,有些想他。


    次日傍晚,駕車來到遊艇碼頭,保安問我有沒有請柬。我打電話給杜俊,無人接聽。


    此時,路邊停下幾輛豪車,從低調的勞斯萊斯,到張揚的蘭博基尼,還有幾個戴著墨鏡的男子。


    我焦慮地四周張望,希望看到他的身影——以大師兄那張醒目的臉,難以隱藏的吧。


    忽然,有個服務生到我麵前問:您是蔡駿先生嗎?


    我點頭。


    托盤裏有張黑色請柬,寫著我的名字,還有兩個行書大字——夜宴。


    順利來到遊艇碼頭,看到一艘外形超酷的大型遊艇。與通常的遊艇顏色不同,這艘船通體都是黑色,若是深更半夜簡直可以隱形。


    上船剎那,腳下隨波浪起伏,自然想起傳說中的海天盛宴,杜俊對我可真好啊!


    可惜,遊艇上隻有兩個年輕的男服務生。


    我有些緊張,又不敢逮誰來問一下,以免露怯丟臉。我靠在船舷邊上,用眼角餘光,瞥著其他幾位客人,其中有一位竟是網際網路大佬,幾乎是跟馬雲、劉強東同等級別的。還有兩個也有些麵熟,不知是在什麽電視財經節目裏見過,還是在某個頂級品牌的廣告上。不過,這些富豪都沒有攜帶女伴。


    遊艇起錨,黃浦江風從四麵襲來,冷得我抱著胳膊發抖。江水混合著上遊的泥土,中遊的工業汙染,以及下遊的海洋氣味,讓我不免想起十年前,在崇明島上的野河豚之夜。


    所有客人在遊艇一層坐定,默數人頭,總共二十一個。其中三個女的,均非妙齡少女,容貌也隻能說差強人意,有的簡直醜陋。最老的雖化著濃妝,起碼也有五十歲左右。


    十八比三,而且是這樣的三個?今晚,這一版本的海天盛宴,口味是不是稍重了些?


    其實,我還是喜歡小清新的。


    令我最失望的,是沒有發現大師兄杜俊的蹤跡。


    難道他整容了?


    每位客人手中都拿著一張號碼牌,發到我手裏是最後一張,在服務生引導下,從一號到七號的客人,先上遊艇二樓餐廳去了。


    原來,這頓“夜宴”要輪流享用,剩餘十四個人等在原地,規定禁止使用手機。沒有紅酒與高檔水果伺候,每人僅發一杯白開水。


    我佯裝看著遊艇外的黃浦江——東岸的陸家嘴,花旗集團大廈的led幕牆,亮起iloveshanghai的五彩燈光,背後是金茂大廈與環球金融中心。正在建造的上海中心,五百米高,瓊樓玉宇之巔,雲霧深處,星光忽隱忽現。


    其實,我是在注意每個人的表情。雖然都很沉默,但我能從其中幾人的目光裏,看出某種興奮期待,同時暗藏緊張與不安。甚至,有幾分拚死吃什麽的感覺。


    半小時後,第一批的七個客人下來,有人用餐布擦去嘴角油水,究竟吃了什麽?這餐美食如此迅捷,別告訴我是泡麵加午餐腸。


    隨後,第二批客人上樓。


    而我自然要等到第三批,敬陪末席。


    下來的人坐在我身邊,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讓我看到了幸福。有人熱淚盈眶,仿佛此生無憾,可以立馬送進火化爐了。


    這令我越發狐疑,聽說嗑藥也是類似效果,比如魏晉風度中的各位。


    繞過陸家嘴頂端江心的航標,不斷有江輪和沙石船經過,幾乎擦到一艘萬噸巨輪。我仰望對麵船頭的貨櫃,不曉得是從北美還是歐洲來的,總之是另一個遙遠的角落。


    舷窗敞開,我想要跳下去,逃離這艘危險的遊艇,遊到對麵的外灘。但我不會遊泳。


    小時候,有親戚在浦東,我常坐黃浦江上的渡輪。搶到船頭船尾,看雪白浪花,遠眺海關大鍾,古老中國銀行大樓屋頂。茫茫煙水。仿佛,置身幻境。長大後,偶爾也會來到外灘邊上,看從無到有的陸家嘴高樓,還有江心駛過的各色遊船。


    今夜,我在遊艇上,做別人風景。


    不知不覺間,第二批客人下來了。有人掩麵而泣,有人打擺子似顫抖。那位在富豪榜上名列前茅的人物,則像白癡似的目光呆滯,把頭伸出舷窗,劃十字。


    輪到我了。


    經過兩輪等待,腹中有些飢餓,自覺尚能忍受。按照號碼順序,我在七個人的最後,踏入遊艇上層,風急浪高,晃得厲害,抓緊扶手,入餐廳。


    狹窄的二層船艙,隻擺著一張圓台麵,剛剛清理過。每人一套標準餐具,服務生為你墊好餐巾。我用熱毛斤擦了把臉,飲料照例白開水,還有一小碟調味料,略微沖鼻,拌著芥末的醬油。


    河豚刺身?


    猜疑之間,服務生已端上美食,碩大的陶瓷餐盤中,僅有一條尖尖的舌頭。


    嗯?


    我不禁扶了扶眼鏡,不曉得這算什麽食材。但無論形狀還是色澤抑或紋理,都跟舌頭沒有任何分別——尤其舌頭尖的位置,依稀分辨出開衩的感覺,還有舌頭底下那根筋,簡直惟妙惟肖。


    不可能是牛舌。


    我打開手邊菜單,發覺總共隻有這一道菜,名曰——舌尖。


    什麽肉?還是某種做成葷菜樣式的素菜?據說豆腐可以模仿成很多食材。但我不是吃貨,不懂。


    但,有一點幾乎可以確定,這條“舌尖”並沒有經過任何烹飪,無論炒、煎、炸、溜、熬、燴、燜、燉、煨、蒸……一樣都沒有過,根本就是生的吧?隻是,經過廚師簡單的處理,或許被冰鎮過?去除了血絲之類,保存原汁原味。


    舌尖刺身?


    其他食客,雖也目露好奇,有人咋舌,有人虔誠,有人流口水,但沒像我這麽震驚,大概凡是上這條船的人,都有心理準備吧。


    這時,服務生已用餐刀熟練地切開舌尖,平均分成為七份,依次送入每位客人餐盤。


    不敢低頭,那份七分之一的舌尖,正躺在我的舌尖底下三寸。


    再看另外六人,都已紛紛動筷,小心翼翼夾起,放入芥末調料,隻蘸少許,便送入口中。個個細嚼慢咽,似是慢慢品味其中妙處,以免囫圇吞棗,暴殄天物,落得八戒的人參果舊事。


    有個人吃著吃著,兩行眼淚落下來,但絕非芥末沖鼻。還有人雙手合十,默默祈禱。有個中年貴婦,擦去嘴角醬油,麵露嬌羞,雙頰緋紅,竟似回到少女初夜。


    隻有我,盤中小小的舌尖,依然完整未動。


    先生,這道菜,最講究新鮮。離開冷藏,若超過十分鍾,味道就壞了。


    此間的服務生,居然也說得半文半白,想是於丹老師門下高徒?


    於是,在此催促之下,也在其他六人的注視下,我仿佛一個犯罪分子,送上公判大會的舞台。十二隻眼睛的異樣目光,在我臉上灼燒出十二個洞眼。


    被迫地,筷子顫抖,嘴唇也在抖,夾了兩下,才拿起那塊舌尖,七分之一。


    放到燈光下,仔細端詳,從那血紅顏色,多褶紋路,超強彈性的筋,依稀,仿佛,還是幾乎——我見過它,不,是他。


    手指再也堅持不住,仿佛筷子上的舌尖,變得比什麽都重。


    啪……


    七分之一的舌尖,墜落餐廳的地板上。


    沉默,地麵晃動,剎那間,忘記在遊艇上,還以為地震,想是遇到黃浦江中的某道急流。


    隨後此起彼伏尖叫,接著咒罵,大體是慰問我的祖先,以及表達我立刻去死的美好願望。


    幾個傢夥趴到地上,為了搶奪這塊舌尖,就此扭打作一團,價值不知幾萬的西裝和鞋子,沾滿翻落的醬油與芥末。


    不知道,這片舌尖被誰吃了?


    而我,跪倒在角落,瘋狂地嘔吐——吐出來的是我的拉麵午餐。


    這是遊艇夜宴裏,從未有的場麵吧,服務生憤怒地將我扔出了餐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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