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後響起連綿不斷的喇叭聲,路口早已變成綠燈,“馮唐”才重新開動。


    “後來,那個女生怎麽樣了?”


    “植物人。”


    “你家賠錢了嗎?”


    “女生家裏開出五十萬的條件——二十年前,一筆巨款。雖說,那年頭醫藥費不貴,但對方計算了未來五十年的治療與護理費,還有整個人生被毀了,無論如何,我接受。”


    “你父母呢?”


    “九十年代,我爸的中央部委是清水衙門,我媽在醫院還沒流行拿紅包,實在湊不出五十萬,最後咬牙賣掉四合院,全家搬去回龍觀。搬家前一晚,七十歲的奶奶死了。醫生說是腦出血。爸爸卻說見到了吊在大槐樹下的爺爺,奶奶是捨不得離開地安門呢。”


    人說地安門裏麵,有位老婦人,猶在癡癡等。


    “馮唐”繼續平靜地說:“快要中考了,學校隻有一個保送名額,原本留給我的,直升北京最重點的高中。出了這樣的事,名額自然給了別人。而我嘛,誌願沒填高中,怕是將來讀大學家裏負擔不起。我進了西城區的商業職校。至於,被保送去重點高中的那傢夥,而今已是個大人物了,常在中央一套的兩會新聞見到他。”


    “你是說,假如沒有那塊墜落的玻璃,今天那個大人物,就是你啊?”


    “我一直,夢見那塊玻璃,依然在教學樓的五層,完好無損地嵌在窗框。夕陽照射在玻璃表麵,映出十六歲那年的臉。”


    我不太會說安慰人的話,默默看著車窗,北京街頭綻射的燈光,映出自己的眼睛,忽然覺得好年輕。


    “離開地安門,不到一年,我爸就出事了。”他像說一樁無關緊要的事,如此平靜,“他每天騎自行車上班,以前十分鍾就能到,但從回龍觀進城,就得一兩個鍾頭。有天早上,記得是清明節,他被一輛土方車帶倒,整個人卷到車輪底下,被碾成了肉燥子,你肯定吃過吧?”


    車輪底下華麗麗的肉燥子,又聯想到爆肚黃喉之類,我有種嘔吐的感覺,搖下車窗,讓風吹亂我的長髮。


    “爸爸死後,媽媽得了抑鬱症,再沒心思做醫生了,提前病退回家。沒過兩年,她查出了辱癌。晚期。我十八歲那年,她死了。”計程車已開上東二環,“還想聽下去嗎?”


    “想。”


    “我媽剛下葬沒幾天,我從商業職校畢業,國營單位包分配,進了西單百貨做營業員。不久,商場效益不好,三分之一員工下崗。我在家閑了一年多,花光所有積蓄,才重新出來找活幹。嗬嗬,我幹過各種工作,運貨員、維修工、值班員、推銷員。可是,每一樣都不長久,最後湊了些錢,開起了計程車,那是五年前的事。”


    “說說你遇到過的有意思的事?或者——令人難忘的事?”


    我怎麽說得像個小學作文老師?抑或電視節目上的夢想觀察員之類的裝逼犯?


    也許,我是在羨慕他。所謂作家,時常被迫地需要去尋找生活,而計程車司機們,每天就在生活之中。


    “不值一提。”


    其實,他是欲言又止,區區四字,千言萬語。


    “平常你也喜歡像這樣跟乘客聊天嗎?”


    “不,我從不跟乘客聊天,差不多一句話都不說,除非有人主動提問。”


    對不起,別再說什麽緣分,後背心要起雞皮疙瘩了。


    “馮唐”似乎聽到了我的心裏話,說:“今夜,對我來說,非常,重要。”


    “怎麽了?”


    “與你無關。”


    他讓我吃了顆軟釘子,好吧,這確實不是計程車司機的服務範圍。職業習慣,我隨口提了另一個問題:“那你現在愛讀什麽書?”


    “《凡人修仙傳》《鬥破蒼穹》《慶餘年》……你不是推銷員吧?”


    “哦。”


    “你是哪的人?”


    “猜?”


    我沒有逗計程車司機玩的惡習慣。但,這哥們太令我著迷了。


    “南方?但又不是很南,也許,靠東一些。”


    “上海。”


    “好地方啊。”


    “印象如何?”


    “嗬嗬,我還從沒去過呢。小時候,去過幾次天津,跟爸爸出去開會,爬過一回泰山,還有,對了,北戴河,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這幾年沒出去玩過?”


    “除了拉活去天津河北,每次隻能隔著車窗,遠遠看著光禿禿的野地,還有高速上成排的卡車,交通事故中燒焦了的車殼子,還有屍體。”


    “你最喜歡去哪兒?”


    “五年前,我剛開上計程車那會兒,有一次路過百花深處胡同,想起當年被玻璃砸傷,變成植物人的女同學就住那兒,便進去看了看。”


    “還在嗎?”


    “百花深處胡同十九號丙,早成了大雜院,搭滿違章建築,住的大半是北漂。她家還在西廂房。十幾年前,拿到我家的賠償款後,她的父母離婚搬走了,聽說是分別再婚,卻把女兒留在這裏。”


    “那麽多年,你都沒去看過她嗎?”


    “我——害怕。”


    不知道,該怎麽說。但,我明白他的恐懼,真的。


    “為什麽,突然又不怕了?”


    “那天是我的三十歲生日。”


    “我懂了。”


    “小時候,每個生日,爸爸媽媽都會給我買奶油蛋糕,那是我最喜歡吃的東西了。而自從他們死後,我已經十多年沒過過生日了。我隻是,想要給自己找一個生日禮物,哪怕隻回頭看一眼。”


    “說……說……說……下……去……”


    我有些結巴了,我想。


    “老宅,隻剩下她的叔叔,我不敢自報家門,謊稱是初中同學,代表同學會過來探望。”


    “他讓你看了?”


    “嗯,這傢夥把侄女當做累贅,恨不得早死早超生,多出間空房還能租出去。她始終昏迷在床,腦子裏殘留幾塊當年的碎玻璃。”


    “她會變成什麽樣子呢?”


    “當時,我連續開了十來個小時計程車,許多天沒刮臉,長滿胡楂子,還有幾根白頭髮,簡直就像個大叔。走進那扇狹窄的門,我看到躺在床上的她,竟還像十六歲的中學生。她的頭髮很長,幾乎拖到腰上,感覺從沒剪過。長年不見陽光的皮膚,白得幾乎透明。她的鼻樑很高,下巴圓潤,額頭高高的,像冬妮婭。”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隻是一種感覺,誰都沒見過冬妮婭,不是嗎?可惜,屋裏很臭,她叔叔把她當作了一具腐屍。到處是灰塵和蜘蛛網,比牲口棚還糟糕。床腳下擺滿尿盆,牆上掛著成人尿布啥的。他們家每月出八百元,請個外地保姆來照顧她,每天兩個小時——我猜,當年我家賠償的五十萬,早被哪個傢夥花光了吧?”


    對麵有車開著遠光燈過來,照亮“馮唐”的臉,有些發紅。


    他也打了遠光燈:“誰能想到呢?雖然,是個植物人,但除了輕微的褥瘡,就連例假都是準時的。”


    “哦?”


    “每個星期,我都會去百花深處胡同。雖然,我自己家亂得像個狗窩,除了爸爸留下來的藏書,就是幾十個移動硬碟,你懂的。但在她的小屋,我賣力地打掃,清除多年塵土,把每塊玻璃都擦幹淨。我從淘寶上買了許多東西,專找少女喜歡的網店,比如泰迪熊的窗簾啊,hellokitty的發卡啊,還有掛在她床頭的sd娃娃。我買了幾盆花放到窗邊,關照保姆每天澆水。”


    眼前浮起這幕奇怪的景象,一個像大叔的計程車司機,每周去百花深處的四合院裏,照顧植物人的蘿莉,雖然他們兩個年齡相同。


    “她怎麽吃飯呢?”


    “通過鼻子——我自學了護理,把雞和魚肉調成糊,加上新鮮水果和牛奶,兌成營養流質,灌進一根管子,再通過她的鼻孔塞進胃裏。聽起來很噁心吧?時間久了,自然習慣。”


    “你幫她擦身嗎?”


    “這個……”問到了要害,他沉默片刻點頭,“一開始不敢,但後來我發現保姆偷懶,也就親手幫冬妮婭翻身和按摩了。”


    “冬妮婭?”


    “嗯,我喜歡叫她冬妮婭,再也改不了口,抱歉。”


    “你沒感覺不好意思嗎?畢竟男女有別。”


    “當然,很不好意思。但後來,就沒有這種感覺了。就算我給她換尿布,也沒有絲毫的……沒有生理反應,別想歪了。”


    “是你還是她?”


    “我。”


    “他叔叔不管嗎?畢竟,你是以男同學的身份,又不是男朋友。”


    “我想做她的男朋友。”


    不曾想,“馮唐”如此直接地說出答案,令我無言許久。


    “贖罪?”


    “有一點,但不是全部,更重要的是——我喜歡冬妮婭。是啊,我是不是瘋了?對方要是正常人家,我根本沒這種機會,但她的叔叔,根本不管她,給他塞了兩條香菸,就把房門鑰匙給我了,卻連我的名字都不問。”


    “冬妮婭,我也這麽叫吧。年復一年,她始終昏睡嗎?一點反應都沒有?”


    “一年前的今天,她醒了。”


    我幾乎從副駕駛座上彈起來,把臉貼著擋風玻璃看他的雙眼。


    計程車轉入東四十條,他慢悠悠地說:“那天之前,昏迷中的冬妮婭,連續發了七天高燒。我開車把她送去協和醫院,庸醫說她腦中的碎玻璃作祟,導致大腦內出血,建議準備後事。我把她拉回百花深處胡同,就算死也要在自己的屋子裏。”


    “你救活了她?”


    “不知道。我給她換上白色衣裙,為她化妝,第一次擦上腮紅和粉餅,我的手居然沒有抖。雖已渾身冰涼,摸不到什麽呼吸,我仍然跟每天一樣為她擦身,認真按摩她的大腿肌肉,盡管已僵硬。”


    “別嚇我!”


    “那天午後,我剛為她擦完身體,給窗台上的花澆水,忽然聽到床上有動靜,回頭一看——她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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