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進白茅坳,石間草中便到處都可見白骨。這裏地勢開闊,遍地白茅。本來想放火把茅草燒了,但怕風向難以測度,反而燒了自己,廖副官在塊茅草稀疏的地方站定,要士兵把銅發爹和銅順爹推出來,朝天開了一槍,喝道,霍銅耀,快點出來,不然我就把你這兩個兄弟打死。


    銅發爹聲音比他更大,銅耀,你不要管我們,快跑。


    廖副官甩手就是一槍,把銅發爹的小腿打了個對穿。身子抖了一下,銅發爹蹲下去,卻沒出聲。


    霍銅耀,你看到沒有,你兄弟在為你挨槍子。你要是條好漢,就快點現身,不要像隻縮頭烏龜。


    銅耀爹本來想借著草叢的掩護從對麵的口子遁去,但聽到廖副官這樣喊,再也忍不住,提著把銃,從草叢中走了出來,大聲說,一人做事一人當,你不要為難他們。


    廖副官一揮手,馬上有兩個士兵衝上去,想把銅耀爹扭住。這時草叢衝出隻小老虎,咬住當中一個士兵的小腿。驚得往後退了兩步,廖副官抬手就是一槍,打中的卻是被咬住的那個士兵。銅耀爹本想開銃,卻怕傷著兩個兄弟,便棄銃拔刀,打了個前滾翻,一刀把廖副官的右手五指砍掉。一聲慘叫,廖副官大嚎,放槍,通通打死。


    這時草叢中平地颳起一陣風,躥出隻斑斕猛虎,昂頭大吼,不少士兵手一軟,槍就掉在地上。廖副官雖然疼痛攻心,頭腦還算清醒,扯開喉嚨喊,不要怕,開槍,開槍。話還沒說完,銅耀爹一刀就捅進了他心窩,手腕猛轉了一下,搗爛了他的心肺。這時槍聲四處爆開,銅耀爹拔出刀來,往旁邊使勁一撲,隱入一人多高的白茅草中。銅發爹和銅順爹也學他的樣子,滾進草叢中。那大虎卻被槍聲激發了狂性,迎頭撲上,看見舉槍的咬得格外狠,一口下去,利齒切進脖子,當場就了帳。有些士兵尿水都被駭了出來,轉身狂奔,但是腿腳嚇得酥軟,像是在泥沼裏跑,邁不開步,最後隻有藏在草叢裏,臉貼在地上,身子不住地發抖,乞求菩薩保佑。也有膽大機靈的,躲在暗處,看準機會就放槍。但大虎躥來蹦去,勢如狂風,很難瞄得準。有不少人大叫,快放機槍,快放機槍。機槍手正準備開溜,聽到大家喊叫,想著逃回去也難免一死,又折了回來,咬咬牙,對準大虎跳躍的方向就是一通猛掃。大虎雖然神勇,但敵不過如蝗蟲群般衝過來的子彈,身上到處開洞,血水四濺。它對著機槍手瞋目怒吼一聲,像是平地起了一個驚雷。機槍手心神一震,頓時手腳都軟了。隔著兩丈遠,大虎用盡平生之力,騰空展腰,如一團猛火,將機槍手裹住。隻聽一聲慘叫,人虎都倒在地上,扭動了兩下,就再不見動靜。躲在草叢中,銅耀爹心裏一陣絞痛,卻不能出聲。旁邊的士兵慢慢地圍上去。趁這機會,銅耀爹正想溜走,卻看見小老虎不知從何處躥出來,哀嚎著撲向母親的屍體。立刻響起許多槍栓拉動的聲音。看到有人對小老虎舉起了槍,銅耀爹再也忍不住了,霍然站起,擲出短刀。像是半空打了道閃電,最先舉槍的那傢夥胸脯上一涼,低頭隻看見刀柄露在外麵,再抬頭看著銅耀爹,手抬了起來,想指著他,最終卻沒能抬起,倒在了地上。


    這時響起許多槍聲。


    銅耀爹死後,劉財主覺得他確實是條漢子,又怕女兒在地下孤單淒冷,便出麵將銅耀爹與劉小姐合墳,為他們舉辦了冥婚。


    兩個月後,有人在銅耀爹墳前發現了霍銅族的頭,但村裏沒人報官。


    銅發爹跟銅順爹絕了交,而且見到他一次就打一次,但銅順爹就是不還手。最後銅發爹打得自己心也冷了,罷了手,見麵隻是怒目而視。幾十年過來了,銅發爹仍是耿耿於懷。銅順爹也像是欠下了一筆大債。這筆債像塊重鐵一樣壓在他心上,讓他在銅發爹麵前永遠抬不起頭來。


    四


    時間像山上的溪水,沒留神就晃過去了。低頭看看,以為還是原來的那段水,但水中映出的那張臉,已不復年少。二十年就這麽晃過去了。我從北坪晃到了省城,在一家報社工作。都市層出不窮的新聞事件,像條鞭子一樣,每天把我從城市的東邊抽到西邊,南邊抽到北邊。我就在這樣的鞭打中苦撐著,偶爾有喘口氣的機會,故鄉古樸寧靜的生活就會像黑白電影一樣,在腦袋裏一幕接一幕地緩緩上映,清晰、真切,相比之下,眼前喧囂迷離的都市生活多少顯得有些虛幻。


    有天我剛寫完一個關於某特大兇殺案偵破過程的長篇報導,自以為角度切入新穎獨特,謀篇布局精巧緊湊,發出後定能大受歡迎,遂坐在辦公桌前洋洋自得,這時來了個電話,一聽,是爸爸的聲音。他告訴我霍家村鬧出樁事:有個老闆來山裏挖錳礦,結果把溪水都搞壞了。為了護住溪水,銅順爹送了命,銅發爹也被抓了起來,本縣的報紙、電台都不準報導。爸爸說,石頭,你是省裏的記者,要為村裏人出頭啊。


    放下電話後,我全身燒得厲害,簡直一刻也呆不住了。把稿子交了,跟領導打聲招呼,我收拾東西就準備往車站沖。但這時腦袋略略冷靜了一點,想了想後,我給在省電視台的哥們兒李永剛打了個電話。他聽後大感興趣,搞了台車,喊上攝像師沈亮,三人直奔飛龍縣。在路上晃了八個小時,到了飛龍已是滿城燈火,隨便找了家賓館住下。第二天清早,在路邊小店吃碗麵,又匆匆趕往北坪。顛了個把小時,車子開到霍家村,爸爸已帶著一大幫鄉親候在村口。下車後,這些衣服破舊、麵容木訥一如往昔的鄉親圍了上來,喊著我的乳名,爭著幫我們提包,那一刻,我的眼淚忍不住就要迸出來。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梅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馬笑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馬笑泉並收藏梅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