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過中霄,已至淩晨。


    嶽宿之的碧月夫人身子太重,早早就去歇著了。寧朝暮陪著誠兒玩兒了半晌,也困得不得了,先回了水雲間。


    平城西閣樓屋頂。


    嶽家兩兄弟像幾年前一樣,在屋頂對月談天喝酒。有時候很多被白日裏的光亮阻在嘴邊的話,在夜深人靜勾人沉思的時候總能輕易脫口而出,沒有那麽多難以啟齒的尷尬。


    “小燼,你還記得上次我們在屋頂對月喝酒是什麽時候了嗎?”嶽宿之放下小桌,擺好酒壺酒盅,斟上酒。


    “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四年前的除夕吧。”端起酒杯,輕輕抿著。這些年,大哥還是喜歡喝竹葉青,醇厚清遠。眯起眼睛,看著上弦月,嶽燼之似乎回到了四年之前。大雪和紅色燈籠裝點的啟天城,在夜裏零星響起、傳聲悠遠的鞭炮,沒有那麽多心事,沒有這些年的波折輾轉。


    如今兩人相對,卻有那麽多話說不出口。


    最終隻能幽幽歎息。


    “燼之,這幾年在橫天宮還好麽?”嶽宿之打破了二人之間的沉寂,張口問道。


    “一切都好,師父對我的關照無微不至,師兄師姐們也待我如同手足,學到了很多東西,也明白了很多人情世故。”嶽燼之伸手將酒杯斟滿,隨後將玉杯送至唇畔,一飲而盡。


    “那大哥這些年怎麽樣呢?聽說邊關這些年形勢不穩,成國在邊境蠢蠢欲動小動作不斷,肯定讓大哥時時刻刻不得閑吧。”拎起酒壺,滿上置於屋頂小桌之上的兩隻白玉杯,而後目光落在酒麵之上,寧靜而難以窺探究竟。


    “是啊!這幾年成國愈加狂妄放肆,在邊境五城各種燒殺劫掠。可是說來奇怪,從父親那輩開始我們就和成國趙漢趙鬆父子交戰沙場,鬥智鬥勇,相互了解頗深。這些年趙鬆那廝卻好像突然變聰明了,總能找到我國邊境布局和調動的漏洞,以強擊弱,屢屢得手。”嶽宿之眉頭緊皺。


    “我曾與父親說過此事,我們二人想法大致相同。趙家父子絕對沒有如此韜略。隻是不知道是他身邊出現了驚采絕豔的智囊還是我的軍隊裏出現了什麽問題……雖然直到現在派出的人手還未打探清楚,從我心裏來說倒真的寧願是前者。”嶽宿之聲音如往日般低沉,卻在自小疼寵的弟弟麵前去掉了偽裝,透出了說不完的疲倦。


    “大哥莫急,事情總歸有解決的辦法。過些天我去成國走上一圈,幫大哥探探虛實。”嶽燼之搖搖頭,替大哥滿上酒。


    “那倒不必,成國水太深,你莫要以身涉險,讓大哥擔心。更何況,你現在身體這般,不要妄動的好。”


    話落,嶽宿之端杯以對,看向自家弟弟。嶽燼之微微一笑,亦是舉杯遙敬,兄弟二人同心共飲。


    “話說回來,你這次來平城所為何事?”擱下酒杯,嶽宿之問道。


    “朝暮的妹妹身患沉屙之症,需要一株五色斷腸花入藥。聽說此次王家賞藥大典便以此藥添做彩頭,我隨他去看看。”


    “賞藥大典?此處距豐邑少說也有十多日路程,你的身子怕是受不住這樣的長途跋涉。”嶽宿之言語之中多是擔憂。


    “大哥莫擔心,有朝暮在旁,可保弟弟身子無憂。”嶽燼之轉頭一笑,似是絲毫也不擔心。


    “哎。”歎了口氣,嶽宿之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燼之,朝暮是個好姑娘。”


    “我知道。”


    “你……”欲言又止,著實不知如何開口的好。


    “大哥,你知道,我如今不想這些。我不想誤了她。”


    久久無話,又複之前,隻餘酒聲。


    “小燼,我與舞衣,並無感情,卻被強安上了夫妻之名。大哥知道你鍾情於她,卻無力反抗,始終對你不起。”


    “別說了大哥,這些事我都懂,我從來沒有怪過你。”嶽燼之麵上笑的蒼涼。


    “後來我們一直相敬如賓,我始終以兄妹之禮待之。卻不曾想無端被人下了藥,之後還有了誠兒。”想起兒子,嶽宿之眉間的苦楚似乎淡了幾分。


    “大哥,當年的事已經過去了,亦是成了定局。當初我問她說如果你不想嫁給我大哥的話,我帶你走。”嶽燼之勾唇笑笑,眉宇間滿是諷刺。


    “結果她說,她願意,這是她自己的決定。世間都說女子可憐,實則可憐之人比比皆是。這些年我無意於探究事情的真相,也希望大哥能把心事放下。看得出來,大哥現在的二夫人確是你心儀的女子。也懇請大哥在與嫂子白頭偕老之外,能好好待她。”


    良久之後,嶽宿之將酒杯放於桌案,沉聲回答:“好。”


    涼月當空,涼風拂麵。


    嶽燼之閉上眼,迎著月輝,心中卻無端想起了當日落雁城中太叔祖那幾句話:“莫再困於舊情,傷於執念。”


    太難太難。


    片刻之後,他猛然想起一件事情,從懷中拿出一隻檀香木盒,遞給嶽宿之。


    “這是何物?”嶽宿之接過打開,之間裏麵隻有一顆丹丸。


    “我從啟天城離開之前,爹讓我交給你。說是皇上賜下的奇藥,有活死人肉白骨之效。讓你隨身帶著,以備不時之需。本有兩顆,但當日朝暮走投無路,在我身上用了一顆,大哥莫怪。”嶽燼之勾唇一笑。


    “燼之,隻要你能活過來,大哥用命換也是願的。”


    嶽燼之頓覺心中一陣暖意,之後沉吟片刻,接著說道:“盒子下層是一截定神香,需搭配使用。但是……”


    “怎麽?”


    “朝暮精於藥道,當日她喂我服用之前,卻發現藥本為兩顆,一母一子。若隻服母丸,雖藥性不變但自此便深種骨髓之毒,受製於人。”語氣之中頗為沉重。


    “這藥是皇上賜下的,卻是安陽王尋得的。”


    聽著嶽燼之的話,嶽宿之蹙眉思索,神色愈發陰沉。


    “皇上與安陽王之間,兄友弟恭,並未有嫌隙。這些年嶽家雖說獨當一麵,卻也低調行事避免功高震主。我想不通。”


    片刻之後,嶽宿之輕輕地歎了口氣:“燼之,這些年你不在朝堂,不知道荊國的水究竟有多深。表麵上看起來平靜無風,實則波濤暗湧。這場陰謀並不是從這裏開始的,卻需要在這裏做個了斷。”


    “這顆藥到我手中自然有它的道理。怕是不過多日,它便能派上用場了……”


    嶽燼之沉吟片刻,問道:“大哥,你看這樣如何。朝暮既然已經推得了解方,我們不如將計就計,找出幕後之人。”


    嶽宿之仰天而笑:“所以說,天不絕我,幸虧是你來送藥,幸虧你遇到了寧姑娘。如此甚好。有些人拿我做棋子,我不能不從。如今棋子有了還手之力,卻也能讓那些人付出代價。”


    兄弟二人舉杯相對而飲,互相的心中竟是明朗了許多。


    “對了大哥,你剛剛說……你中了藥?”


    “沒錯。此事我一直想不明白。當年嶽家兩塊琅琊暖玉傳家,甫一出生爹便佩戴在我們身上。這些年毒不沾身。卻不曾想會在自己府中遭到暗算。”


    “此事我也曾遇到過。朝暮說是因為後天之毒,具體怎樣我還沒查清楚。大哥還請小心。”


    “一定。”


    喝幹了最後一盅酒,嶽宿之看看天空,已至寅時。天風轉涼,生怕嶽燼之著涼,兩人便欲回去了。


    “燼之,寧姑娘方才席上還三令五申不讓你喝太多酒,如今大哥卻是助紂為虐。回頭免不得寧姑娘要生氣了。”


    嶽燼之低頭一笑,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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