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商?商商!”


    段筱寧喊了兩聲,一邊拿胳膊肘戳後座的人:“發什麽呆啊,抱緊點我,這段顛得很。”


    商羽眨眨眼“哦”出一聲,木然地抱上室友的腰。


    電瓶車在不平整的小路上顛個不停,她的大腦也轟隆不停。


    或許,隻是長得像。


    又或者,隻是燈火闌珊處生出的幻影。


    畢竟她還沒看到第二眼,她們的車就拐彎開走了……


    思緒萬千中,電瓶車開進老小區。


    看著室友停車拔下鑰匙,商羽猶豫著開口:“筱寧,你剛才有沒有看見……”


    話到嘴邊,又覺得別扭。


    ——有沒有看見,一個很惹眼的男人?


    和你前麵提到過的帥哥一樣。


    或許,就是之前看見的那個人呢……


    “看見什麽啊?”段筱寧有氣無力地追問,一邊往商羽肩膀上靠,“跳一晚上,我眼睛都睜不開了,啥也看不見!”


    商羽抿抿唇,沒有再說話。


    到家後,倆女孩洗完澡各自回臥室。


    這套小兩居是商羽在這學期開學,背著家裏人偷偷租的。


    自從媽媽挑開話頭,讓她考慮和沒血緣的邵知弦兄妹變夫妻之後,她好像就沒法在那個家裏安穩地呆下去了。


    家裏人待她還是一樣好,是她做不到和他們如常相處。


    她的安全感好像崩塌了。


    心一旦不安,就失了歸處。


    這間小公寓,是她秘密的叛逆,也是她的心安一隅。


    可今晚躺在床上,商羽一直心神不寧,遲遲睡不著。


    對著黑暗的天花板籲出口氣,女孩起床擰亮台燈,點燃了睡眠香薰。


    幽香氤氳開來,她慢慢抱起腿,有些出神地看著床邊的衣架。


    這件淡紫色薄紗旗袍,是她最喜歡的旗袍之一。當初還是媽媽帶她專門去錦都找大師做的,工期排了很久。


    配套訂做的,還有一件襯裙。


    那件襯裙……


    腦海中再次湧現那個場景:熱辣嫵媚的女孩穿著她的襯裙,說出來的話和衣著一樣露骨。


    而他銜著煙立在陽台上,那副吊兒郎當的姿態,連垂落的額發都放浪……


    那種情形下,他是怎麽回應那個女孩的呢?


    這樣的念頭剛冒出來,商羽就自嘲嗤出一聲。


    又關她什麽事呢?


    她關燈躺下重新閉上眼。


    也強迫自己關掉說不清道不明的心閥。


    不想了。


    也不該再想了。


    **


    “就這兒啊,暗香園?”成茂看著園林大門,使勁兒抽了抽鼻子,“哪兒香了啊這。”


    “甭貧了。”宗銳抬手拍了他一巴掌,“人呢?”


    話音落地,就看見一工作人員模樣的匆匆出來迎人了。


    跟著進去,成茂打量著幾乎一眼就望到邊的園林,湊到宗銳耳邊:“我說小爺,就這小園子,有什麽好逛的?還沒你家那幾個院兒大吧?”


    宗銳瞥他一眼。


    “邊兒玩兒去。”


    園子是不大。


    可當中自有顏如玉啊。


    他今天來得比昨天早很多,天剛擦黑,正是日落點燈時。


    暮色微風裏,隱約能聽到古琴的聲音。


    工作人員將他們帶到廳堂的一麵屏風後,朝裏示意:“我們演員都在準備呢。”


    宗銳掃了眼屏風後的演員,濃眉擰了下。


    “全在這兒了?”


    “對,人齊了。”工作人員又確認了一遍,試探問道,“您是……找人麽?”


    男人沒吭聲,沉甸甸的視線又在演員們身上繞了一圈。


    ——不動聲色地落在調試琴弦的女孩身上。


    同樣彈琵琶,同樣穿旗袍。


    但不是一個人。


    “你們就這一撥人麽?”宗銳又問,“沒有換人演的時候?”


    “沒啊。”工作人員搖頭,“這大半年都沒換過人了。”


    “……”


    宗銳沉默兩秒,氣音輕笑。


    真有意思。


    難不成真是他看錯了?


    沒道理啊。


    看錯一次,還能看錯兩次?


    不管是合著琵琶唱的那把嗓,還是紫藤花下的那雙眼。


    全都驚鴻一瞥……


    “誒,我說爺,怎麽個事兒啊?”成茂拖腔帶調地問,“昨晚給你請名角兒你不看,跑這兒來看節目?”


    男人沒搭理他,淡色的眸陰沉沉的。


    “走了。”


    剛邁步,旁邊忽然有人道:“你好,問一下——”


    “昨晚唱評彈的那個小姐姐不在嗎?”


    工作人員愣了下:“昨晚唱評彈的?”


    “對。”學生樣的遊客看了眼屏風後的演員,“不是這個姐姐,是視頻裏這個——”


    “什麽視頻?”工作人員的疑問和男人低磁的嗓音重合在一起。


    女孩懵了下,扭頭看見門口高大的英俊男人。


    像是被他深邃的眉目晃了眼,她愣神一瞬,才舉起手機:“就,就這個,昨晚有人在這兒拍的——”


    “今天都上熱門了!”


    軟糯纏綿的彈唱聲從手機裏傳來:“屋簷灑雨滴,炊煙嫋嫋起,蹉跎輾轉宛然的你在哪裏……”1


    好幾雙眼同時看向屏幕:霧紫色旗袍的女孩抱著琵琶彈唱,眼波橫,眉峰聚,山根處一點鴿紅痣,欲語還休。


    三分鍾的彈唱視頻,點讚已經一百萬了,評論區也相當熱鬧:


    【原來這就是吳儂軟語,聽得我骨頭都酥成粉了】


    【怪不得古代公子哥都愛聽曲,我要是公子哥直接住那兒不走了!】


    【閉上眼聽,我好像看見了江南的小橋流水,煙雨朦朧】


    【沒人說小姐姐漂亮嗎!完全就是江南水墨畫走出來的感覺,古典大美人!】


    【視頻裏隻有現場一半的效果,現場聽,你會感受到評彈真正的魅力】


    【啊啊啊我要去現場聽!是在暗香園嗎?】


    【她也在暗香園表演嗎?上個月我去吳蘇玩,去他們家評彈館聽了,唱得很好】


    回複:【請問是哪家評彈館啊?】


    回複:【在東儀路,叫清音閣】


    ……


    “嘿,巧了麽不是——”


    成茂打了個響指:“昨兒船上那哥們兒,他家有個評彈館,好像就叫什麽音閣。他們家也是生意人。”


    他偏頭看宗銳:“不記得了?”


    “人之前做東請你好幾回,您可一次麵子都沒給。”


    **


    餐盒涼了大半,裏麵的爆魚麵幾乎沒動。


    商羽拿筷子的手定在半空,兩眼怔怔盯著手機屏。


    “我去,我去——已經快二百萬讚了!”段筱寧驚呼道,“評論區全是誇你的,商商,你火了呀!”


    “……”


    商羽看著視頻裏彈唱的自己,默默咬住嘴唇。


    腦袋還是懵的。


    晚餐點了外賣,照常電子榨菜下飯。


    然後,她就刷到了自己。


    “今天好多人去暗香園蹲你了哎!”段筱寧比上熱搜的本人還要興奮,一直在刷視頻下的評論,“還有好多人說要去你家評彈館!”


    商羽微不可察地皺起眉,正要看評論,手機上突然跳出來電。


    她放下筷子接電話:“喂?媽媽。”


    “哎囡囡呀——”邵一嵐的聲音帶笑,“媽媽在網上看到你啦!”


    “我也刷到了。”商羽邊往臥室走邊說,“我沒想到會有人錄視頻發網上……”


    “哎呀,這是好事兒!”邵一嵐笑意更盛,“我剛還和你爸說,你們商家唱這麽多年,名氣最大的是你女兒,沒想到吧!記者剛才都來評彈館了,想采訪你呢。”


    商羽一驚:“什麽?!”


    “給我打發走了。”劭一嵐頓了下,繼續,“囡囡,媽媽和你爸商量了下,既然咱們火了,那就要抓住這個機會,對不對?有錢不賺王八蛋哦!”


    “我看暗香園的形式挺好,咱們館子裏也這麽搞起來,就在晚上和周末人多的時候加個場。”


    商羽沉默兩秒,不置可否:“爸怎麽說?”


    其實園林裏那種彈詞唱吳歌的表演形式,不少評彈館早就做起來了。傳統評彈曲目長,還多用老吳蘇話表演,不太適合觀光體驗的遊客,可這麽多年,商羽家的評彈館還是雷打不動地表演傳統曲目。


    原因無他,情懷二字。


    正是因為如此,他們家評彈館雖然在遊客區,來聽的也多是老客。


    票價自然也是賺不到錢的老價格。


    “你爸說平時的場次不動就行。”邵一嵐在電話裏說,“要我說呀,他早該聽我的改改路子了。他那腦筋,就是守著金山要飯吃呀!”


    “……”


    商羽一下不知道說什麽好。她有些意外爸爸居然願意改變原則,又為這樣的變動感到不安……


    “我們已經說好了,新場就讓你爸和哥哥,再幾個徒弟上就好。你一周上台兩三回,給咱們壓軸坐陣就行。”邵一嵐接著說,“可不能把我囡囡累著了!”


    商羽笑了下,稍鬆出口氣。


    “行吧,那就照爸媽商量好的辦。”


    邵一嵐滿意笑了,又問:“囡囡,你明天沒有課吧?”


    “沒有,怎麽了?”商羽回答。她現在大四,還有兩個月就畢業,學校早沒什麽課了,隻等論文答辯就好。


    “那正好,明晚你回來演一場吧?你記得媽媽之前說過的,那個京北的少東家麽?”邵一嵐掩不住欣喜,“人家答應來咱們館子囉!”


    “……”


    “我……”商羽握了下手機,“我明天要去看奶奶。京北回來之後還沒去看過她呢……”


    “我已經給你奶奶說好了,你過兩天再去看她。”


    “……”


    商羽抬眼看向窗外鴉黑的天空,慢慢吸了口氣。


    “媽,我不太懂你生意上的事,也不想插手。”


    聲線是改不了的溫柔,她語氣卻冷下來:“你可以不要讓我摻和進去嗎?”


    “誰讓你摻和了?”邵一嵐的聲音陡然生厲,“你這孩子——你怎麽就不能為媽媽想想呢?”


    “為了攢這個局,你知道媽媽多費勁嗎?人現在突然要來了,保不齊也是想看看熱鬧。”


    “熱鬧?”商羽笑,“我就是你們的‘熱鬧’,對嗎?”


    “……”


    邵一嵐在聽筒裏重呼出口氣:“你跟你爹真是一個德行!”


    “是,你們是大藝術家,不屑賺臭錢。我活該在外麵當牛做馬,還要落埋怨!”


    商羽無奈:“我不是這個——”


    “行了!”邵一嵐打斷她,“媽媽這邊還有事,你明天先早點回來再說吧!”


    通話掛斷。


    商羽聽了好一會兒嘟嘟聲,才默默放下手機。


    頁麵跳轉回之前的短視頻。


    她的歌聲響在安靜的臥室裏:“屋簷灑雨滴,炊煙嫋嫋起,蹉跎輾轉宛然的你在哪裏……”1


    轟隆隆——


    沉悶的雷聲蓋過彈唱,很快,雨滴便像詞中唱的一樣,淅淅瀝瀝灑上窗簷。


    又下雨了。


    商羽很輕地歎出口氣。


    江南的雨總是這樣變化無常,起落不定。


    ——多像她現在的生活啊。


    前路茫茫未可知。


    **


    雨後翌日總是晴天。


    大約是天氣好的緣故,東儀路今天的遊客也格外多些。


    宗銳繞開排隊買茉莉花冰淇淋的遊客,跟著人走上流水小橋。


    他答應來這趟後,人派來司機接不說,還找了和他年紀相近的京北人帶路作陪。


    “慢著點兒啊小爺,台階。”引路的小杜殷勤道,又抬手指前麵,“頂頭兒咱就到了。”


    宗銳看見巷口嘮嗑的老頭老太。


    “這片兒還有當地人住?”


    “不老少呢。”小杜回答,“邵姨他們家老宅子就在這兒,還有評彈館,都是祖產。”


    “他們那評彈館——”宗銳頓了下,“孩子張羅的?”


    “孩子爹的。邵姨做生意,她老頭評彈。也厲害著呢,祖輩都那營生。”


    正說著,巷子拐角就出現一條長長的隊列,乍眼都看不到頭。


    小杜“謔”出一聲:“可真是火了啊。”


    宗銳略過排隊的遊客往前走,又拐過一彎,才看見隊列的源頭。


    ——“清音閣”三個墨字掛在門匾上。


    走進去,是吳蘇典型的私家宅院:黑瓦白牆的雙層小樓帶前院,花草成景,牆邊的月季都開到了牆外。


    演出正堂不大,滿打滿算放了八張茶座。裝潢看著有些年頭了,但很考究,雕花門窗的木色雅致,架高舞台上的那麵屏風,一看就是古董老物件。


    “小宗爺。”小杜在樓梯處做了個“請”的手勢,“您這邊兒。”


    樓梯牆上掛著不少老照片,有黑白演出照,還有跟舊時名人的合影——不少都是民國前後的。


    當真是曲藝世家。


    二樓就一雅間,三麵竹簾圍著,視角正對樓下舞台。


    雅間的大圓桌上已經備好了宴——比那天的船宴還要豐盛。


    淡淡瞟過菜色,宗銳的目光落在舞台上的琵琶前。


    樂器在等待操琴手。


    就像他在等待有緣人……


    “怎麽不叫客人坐啊小杜?”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真是不好意思啊,我來遲了!”


    竹簾被掀開,來人和她的聲音一樣,都是風風火火,明朗大方的。


    ——似乎和她女兒不太一樣。


    “久仰大名啊小宗爺!”邵一嵐和氣笑起來,眉梢眼角也藏著兩分生意人的精明,“可算是見著你人了!”


    一旁斟茶的小杜聽得心裏直跳。


    都說這位小爺難討好,脾氣大,邵姨也不收著點,一上來就……


    沒成想這位小爺卻笑了:“前幾天剛來不適應,懶得走動。”


    他頷首:“怠慢您了不是。”


    “哪裏的話。”邵一嵐朝他擺手,又示意主位,“坐——”


    “別,還是您請。”男人長臂指向主座,“論輩分,您是長輩;再者,女士優先。”


    邵一嵐笑了兩聲,也不推辭,大大方方坐上主位。


    “那我不客氣了。”


    ——這幅絲毫不怯的利落勁,倒和她那位二話不說就拉黑人的女兒如出一轍。


    宗銳眉尖挑了下,落座在主位右側。


    樓下,遊客也開始魚貫而入。


    八張茶桌,連帶靠牆的藤椅很快被坐滿,門口還有不少站著的。


    宗銳接過小杜遞來的茶杯,朝邵一嵐舉了下。


    “您這生意興隆啊。”


    邵一嵐客氣:“哎喲小本生意,哪裏比得上您家大業大的。”


    宗銳沒搭腔,注意力被台下登場的人吸引。


    正是船宴上見過一回那位。


    怪不得沒一點富二代花天酒地的樣,敢情人是穿長衫的雅人韻士。


    “這我兒子。”邵一嵐主動開口介紹,“從小就跟他爸爸學這,錢嘛,賺不上大的;人嘛,還算沉穩……”


    宗銳笑笑,沒理會這明貶暗褒的語氣,轉問:“我從網上看,評彈一般都兩人一起?”


    “是的啊。”邵一嵐抬下巴示意,“那不——”


    宗銳敲桌沿的手指立時停住。


    一身旗袍的女演員走上舞台。


    隻一眼,他眸光便沉下來。


    不是她……


    “小宗爺喜歡評彈哦?”邵一嵐問著,將桌上那盤巨大的陽澄湖蟹轉到宗銳麵前,“蠻稀奇的嘞,留洋回來的,喜歡老傳統?”


    “這不外頭呆著沒勁,才回來的麽。”宗銳拿過一隻蟹,“還是家裏好啊,吃的好,景兒也好。”


    姑娘,更好。


    “當然啦,我出差也去過不少地方,轉來轉去,還是覺得咱們國家最好。”邵一嵐順著話往下說,“小宗爺在國外是學什麽的啊?”


    宗銳拿過拆蟹的工具,輕嗬出一聲:“說來慚愧,晃蕩這麽些年,沒用的學了不少,正經的一點兒沒會。”


    邵一嵐笑:“怎麽可能哦,要真像你說的,你們老爺子放心你一個人來吳蘇?”


    “嗐,不都家裏逼的。”


    “哢”的一聲,蟹殼被男人撬開,露出滿滿當當的蟹黃。


    他手上利索,一口京腔卻慢聲慢調,吊兒郎當的:“我要不來,老頭兒就停我卡,斷我糧。能有什麽招兒,隻能先應下來。”


    宗銳不動聲色瞟了眼桌上的人:“瞎對付幾天,也就過去了。”


    “這樣啊……”邵一嵐臉上的笑開始僵滯,“可是,宗盛不是要在吳蘇拿地投資嗎,我聽說已經開始談了……”


    “可能吧。”宗銳聳聳肩,漫不經心的,“老頭兒要做哪門子生意,我搞不明白,也懶得摻和——您看我像那塊兒料麽?”


    “……”


    邵一嵐張張嘴,和小杜快速對視一眼。


    兩人誰也不知道怎麽接這話。


    “當啷”一下,男人撂開拆蟹工具,長指浸入淨手的檸檬水裏。


    “說出來也不怕您笑話。”宗銳慢條斯理地洗完手,又端過一旁的茶,“甭說老頭兒對我沒指望,我自個兒也沒什麽心氣兒。”


    他笑著晃動手上的茶杯,頂級碧螺春在這幅姿態下,浪蕩如香檳。


    “一輩子拚死累活,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您說對麽?”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2


    樓下,評彈歌聲咿咿呀呀。


    樓上,男人懶散散搭著欄杆,食指合上弦索叮咚,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拍子——這幅富貴風流,恣意不羈的架勢,可不就跟以前那些憑欄聽曲,玩世不恭的公子哥一模一樣。


    “對,小宗爺說得沒錯啊!”小杜打起圓場,“來都來了,那就好好玩玩兒,及時行樂啊!”


    “對……是這樣的。”邵一嵐會意,也接上話開始打馬虎眼,“這個季節來吳蘇就對了,正是江南好風光嘛。”


    男人笑而不語,淺色的眸依舊盯著樓下舞台。


    “來,嚐嚐。”邵一嵐招呼道,一邊拿過桌上未開封的酒瓶,“是你說的今朝有酒今朝醉啊小宗爺,那我們今天可得——”


    勸酒的話還沒說出來,評彈館前台的人忽然進來,附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句什麽。


    邵一嵐登時皺起眉頭。


    “家裏老的小的,沒一個省心的!”罵罵咧起身,她又賠起笑臉,“我先失陪一會兒——小杜,你招呼著啊!”


    宗銳淡淡點頭:“您忙。”


    女主人的高跟鞋將樓梯踩得一步一響。


    樓下的評彈也在掌聲中告一段落。


    一襲長衫的男人和搭檔離場,沒買到坐票的遊客也跟著走了一波。這時有工作人員上台預告:接下來出場的,才是大家有興趣的。


    輕點玻璃茶杯的長指頓住,一葉碧螺春無聲沉底。


    男人撩起眼皮睇台下。


    說來也奇怪,他和人家都沒正兒八經打過照麵。


    可新上場穿旗袍的這位還沒露麵,他便一眼認出,又不是她……


    眉頭緊了下,男人手抄進兜摸出條煙。


    “小爺出去透個氣兒?”小杜很有眼色地問道,同時遞上打火機,“您往後院兒去吧,那兒沒人,清淨。”


    宗銳遂捏著煙下樓往後門走,離開廳堂。


    嘈嘈切切的琵琶聲越來越遠。


    後院幽靜,空氣裏充斥春泥與薔薇混合的清冷香氣。


    ——江南春夜的氣息。


    “……好了吧小姐,都在等你呢!”是剛才餐桌上勸酒的聲音,這會兒更加急躁,“你知道要上台,為什麽不提前梳好呢?”


    “我早梳好了的。”


    清棱棱的音兒一出來,宗銳的目光倏地頓住。


    忽如其來的,院裏的花香似乎更濃鬱了。


    夜幕中高懸的月亮,也掉進他身旁的天井裏。


    ——濺出一場江南獨有的濛濛煙雨。


    女孩的聲音好像雨絲撲麵,有點涼,又有點癢:“剛才過來我簪子掉了,找半天也沒找著……”


    她立在花牆旁,一身素白旗袍沒被盛開的薔薇壓住,反而愈發清冷雅麗,我見猶憐。


    “行了別找了。”邵一嵐伸手撥了撥女兒肩頭的長發,“就這麽上去吧,多好看啊。”


    商羽堅定搖頭:“沒有披頭散發上台的道理。”


    禮大於藝。


    這是奶奶最開始教她評彈,就要她牢記的道理。


    商羽看過爺爺奶奶年輕時演出的照片,即便最困難的時候,老人家也會在表演前將旗袍洗得幹幹淨淨,發髻梳得一絲不苟。


    皓腕輕轉,女孩取下珍珠手串,將齊腰的黑發挽起,紮成一個低低的發髻。


    她又拿過石凳上的琵琶:“走吧。”


    “等下——”邵一嵐忽然又不急了,她拉起女兒的胳膊,打量她身上的薄紗白旗袍,“你那條粉色的襯裙呢?”


    商羽心裏咯噔一聲,答非所問:“我……搭的白色襯裙啊。”


    邵一嵐又上下看了看,柳眉一挑:“不對啊,你這件旗袍不是一定要搭藕粉色裏裙麽?”


    “上回我給你拿白色內襯,你可是嘰裏呱啦好半天,說什麽旗袍和襯裙一個顏色,就看不清上麵的立體雕花了。”


    “……”


    商羽沒想到媽媽居然會記得這些。她張張嘴:“我那件藕粉的……不小心丟了。”


    “丟了?”邵一嵐很驚訝,“你不很寶貝你的旗袍麽,怎麽還能弄丟了?”


    “……”


    商羽心頭沒由來一陣煩悶。


    因為媽媽這種從頭到腳都要過問的,讓她幾欲窒息的掌控欲;也因為從家裏亂點鴛鴦譜開始,她的情緒就已經積壓很久了。


    又或者,忽而提及那條消失的襯裙,她便又想起那個高大英挺的身影。


    以及他房裏的,穿著她襯裙的女孩……


    商羽閉了下眼,籲出口氣。


    “丟了就丟了唄。反正也不喜歡了。”


    “……”


    邵一嵐審視般看著麵前的女兒,慢慢抱起雙臂。


    “小姐,你忘了咱們當初費多大勁才訂到這裙子的?”


    這種話一出來,商羽便明白:現在已經不是襯裙的問題了,而是她的“態度”問題。


    ——她堂而皇之的惡劣情緒落在說一不二的媽媽眼裏,便是對一家之主權威的挑釁。


    她垂低眼睫不做聲。


    沉默並不是應對邵一嵐的正確方式。


    “人家本來隻給你做一條旗袍,還不是我看你喜歡,才又加錢又說好話,硬讓人把那條裏襯加進去了。你倒好,說不要就不要了?”


    邵一嵐連珠炮似地發問,聲音也越拔越高:“還‘丟了就丟了’,你真當我的錢是大風——”


    “啪”的一聲細響打斷她的話。


    商羽眼睫顫了下,回頭。


    身高腿長的男人邁開步,邊走邊扔開手中折斷的樹枝。


    他踩過劈啪輕響的枯枝,又踏著一地落花,不疾不徐向她走來。


    毫無由來的,商羽的心跳快了兩拍。


    男人頸側的紋身映入眼簾,她所有的情緒都被摁下中止鍵。


    頭腦空白。


    他沒看她,視線悠悠轉向邵一嵐,眉梢挑了下:“不巧,擾您二位了。”


    邵一嵐跟女兒一樣懵,正要開口,男人又輕嘖出一聲。


    “我沒聽牆根的毛病。”宗銳摸了把脖側的圖案,笑,“不過既然聽著了,就多句嘴——”


    男人目光一轉,商羽猝不及防對上他的眼。


    仿佛墜入一片琥珀色的海。


    “前個走得急,沒來得及賠不是。”他眸光跳了下,看到她眉間。


    商羽立時覺得山根上的小紅痣被燙了下。


    她垂低頭,聽到男人的聲音響在耳畔,京味十足的磁性:“染色要洗不掉,衣服我賠你。抱歉。”


    “……”


    “這……”邵一嵐看宗銳,又扭頭看商羽,“這怎麽回事啊?”


    商羽說不出來話來,隻盯著地上交疊的人影出神。


    他好高啊。


    她才到他肩膀上麵一點。


    那副寬肩向下收成標準的倒三角,幾乎要將她的影籠罩,吞沒……


    “前個我也在暗香園。”身旁的男人替她回答,“人多,咖啡都擠灑了。”


    商羽能感覺到他再次看向自己,直勾勾的。


    “不小心染了人旗袍。”


    邵一嵐慢“哦”出一聲:“這樣啊……”


    她拍拍女兒小臂,語氣緩和不少:“洗不掉也不能直接丟了啊。”


    “……”


    商羽垂在身側的手攥了下,心緒起伏如潮水。


    餘光清晰地納入男人的側影,可一切依舊一點不真實。


    她從沒想過還會見到他。


    他怎麽會在評彈館?


    他是在幫她麽……


    頂她上台的小師妹謝幕了,掌聲和喝彩卻更加熱烈。


    就好像,好戲才剛剛開始……


    “好了,快去,這次可不能再耽擱了。”邵一嵐出聲催促女兒,又不忘周到,“對了,囡囡,先見過客人——”


    “這位就是我之前跟你說過的,京北宗盛的少東家。”


    反應滯後兩秒,商羽心頭一震。


    身側,高大的影已經轉過身,與她相對而立。


    “你好。”


    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伸到她麵前。


    “宗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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