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姐弟年紀輕、經驗淺,不理解古代上位者的驕矜自傲,四道目光中,兩道譏諷,兩道憤怒。


    唐樂筠拍拍唐悅白的小肩膀,“算了,要死的人而已,不必計較。”


    唐悅白在書中不算默默無名,作者成功地塑造了一個容貌俊俏的熱血少年,他為人忠勇,頭腦清醒,最後為男女主的大事業死在了戰場上。


    他是為數不多的死去的好人之一,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讓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她不想他死。


    這是她即刻發信,讓他回來的主要原因。


    “好吧,二十多歲就麵對死亡,確實可憐,我不跟他計較,不過……”唐悅白的目光轉向唐樂筠,“姐,這種人就是死了,以咱們現在的身份也一樣高攀不起,咱還是算了吧。”


    小家夥是性情中人,性格寬厚,聽唐樂筠一說就原諒了紀霈之的無禮。


    唐樂筠道:“沒想過高攀。他其實是來看我熱鬧的,他們也是。”她抬手朝四周一掃。


    馬路對麵,木器行門前,站著男女老少七八個人,都在眼巴巴地望著他們姐弟。


    唐悅白驚訝道:“怎麽回事,你才回來這幾天,就把人都得罪遍了?”


    唐樂筠知道,唐樂音和蘊州一直都有頻繁的書信往來,關於原身的所作所為唐悅白一清二楚。


    她說道:“我要開藥鋪,得罪了福安醫館,醫館就找了個重病之人來搞我,我說那病人明天必死無疑,所以……”


    唐悅白明白了,登時劍眉倒豎,右手按住了劍柄:“姐,福安醫館在哪兒,我去找他們理論。”


    真是少年意氣。


    “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能解決。”唐樂筠拉住他的胳膊往台階上走,“你還這麽小,他們就讓你自己回來了?”


    唐悅白掙了一下,沒掙動,不得已跟了進去,“不是,送我的師兄們直接進京了,我在前麵岔路口下車,自己走過來的。”


    這還差不多。


    唐樂筠點點頭,“你的行李呢?”


    唐悅白道:“我沒帶行李,我師父說,你的婚事他們會幫忙訂個好人家,我來看看你,待幾天就回去了。”


    唐樂筠:“……”


    二人在長椅上坐了下來。


    唐悅白抽出自己的手,像個大人一樣語重心長地說道:“姐,藥鋪咱還是別開了吧。我不懂,你又是姑娘家,不大方便。我知道你心高氣傲,想跟堂伯他們賭一口氣,證明咱們兄妹不是廢物,不是凡事都指望他們,想法是好的,真幹起來就太難了,尤其是鎮上還有醫館的情況下。”


    唐樂筠問:“這些話是誰讓你說的,或者,你聽誰說的?”


    唐悅白老老實實道:“有些是我自己想的,有些是師父說的。姐,我們說這些是為了你好。”


    唐樂筠道:“為了我好,所以可以不征求我的意見,就幹涉和安排我的生活;我甚至都不知道對方是誰,就要冒著一輩子不幸福的風險嫁給他,是嗎?”


    “啊?”唐悅白被問住了,腳下不自覺地搓了好幾下,“他們說的時候我覺得都是對的,但姐你現在這樣問我,我覺得你說得也沒錯。”


    唐樂筠清了清嗓子,“對於京城裏的大堂伯而言,我或者是他聯姻的棋子,或者是父母留給他的累贅。即便他肯負責,也未必像親生父母那般事事周到,你說呢?”


    這就是原身的想法,她覺得並沒有錯,原身隻是用錯了方法,以及努力的方向不對。


    唐悅白沉默了。


    唐樂筠又道:“而你,我不認識你師父,不做任何評價,但說到底,你出身旁係,唐門絕技不會教你,未來頂多是個小卒子,投入某人門下,辦點小差,還有什麽呢?”


    唐悅白驚訝極了,“不然呢,不都是這樣的嗎?而且我師父說過,隻要我好好習武,將來就一定能得到宗門重用。”


    唐樂筠笑了,“你想一想,如果被宗門重用真有那麽好,父親為什麽不回宗門?我們再換一個角度思考,如果你我開好這個鋪子,將來你想讀書就讀書,想快意江湖就快意江湖,豈不是更好?”


    為了身邊能有個親人陪伴著,她覺得她把末世二十年沒說的話都說了。


    唐悅白才十一歲,三觀未成熟,理想多樣化,此刻果然被她動搖了。


    他遲疑著說道:“姐,你這個鋪子能開得起來嗎?就算開起來了,我就這麽回來,豈不是對不起我師父?”


    唐樂筠道:“姐姐懂藥材,醫術也會一點,開醫館或者吃力,但藥鋪不成問題。說不定還能把買賣做到京城去,爹娘就你我兩個孩子,你就不想幫幫姐姐嗎?”


    唐悅白囁嚅:“姐,我喜歡習武,不喜歡讀書,也不喜歡開藥鋪,而且,我武功未成……”


    唐樂筠見他不鬆口,對他的堅持和義氣頗有了幾分敬佩,笑道:“算了,這件事不急,姐先帶你吃飯去。”


    ……


    中午,姐弟倆在秦記小麵館吃了麵,晚上和田家一起,去升雲酒樓吃大餐。


    因著斷人生死之事,唐樂筠就像動物園裏偷溜出來的猴,走到哪裏都有人側目。


    這惹得唐悅白極為不快,到處跟人瞪眼睛。


    田家人也不大自在,隻有唐樂筠安之若素。


    酒過三巡,田嬸子道:“筠筠,依我看,你不如跟白白去蘊州,找個好人家嫁了,比在這裏吃苦受累強多了。”


    唐悅白附和道:“嬸子說得對,你離我近些,也方便互相照應嘛。”


    唐樂筠笑而不語。


    田家榮的老父親也開了口,“筠筠啊,你要是斷不準,這鋪子還開不開啊?”


    唐樂筠道:“開呀。”


    田老爺子道:“明擺著賠錢也開?”


    唐樂筠道:“我的藥好,不會賠錢。”


    他們沒訂到二樓包間,在一樓大堂對起來兩張桌子,四周都是食客。


    唐樂筠此言一出,周圍頓時響起了議論聲。


    “一個開藥鋪的,敢隨意斷人生死,德行不行,誰敢買你的藥嘛。”


    “反正我不買,我去醫館買。”


    “笑話,都是一處進貨,她的藥能好到哪裏去?”


    “就是就是。”


    ……


    唐悅白紅了臉,右手又按在了劍柄上。


    唐樂筠拍拍他的手,“吃你的飯,我自有章程。”


    田家榮父子對視一眼——你還有什麽章程,隻有姓楚的老爺子死了,你才能扳回一局,但人家的命有福安醫館保著呢,下午才打聽過,人還清醒著,喝了不少雞湯,你這是不輸也得輸啊。


    ……


    大約戌正,唐樂筠在酒樓說過的話到了紀霈之和薛煥耳朵裏。


    表兄弟泡在奶白色的溫泉池裏,對麵而坐,中間是一張長方形有雲紋浮雕的漢白玉石桌,上麵擺著茶水、圍棋、點心,還有一本藍色封皮的線裝書。


    薛煥往肉唧唧的胸膛上撩了些熱水,評價道:“這姑娘臉皮夠厚,是個幹大事的料。”


    紀霈之挑眉:“開個藥鋪也算幹大事?”


    薛煥認真道:“我一間鋪子都沒開過。”


    “哈~”紀霈之哂笑一聲,“你行。但如果可以,我也想不勞而獲。”


    說到這裏,他吩咐元寶,繼續盯著楚老爺子,隻要人一沒,速速稟報。


    元寶出去了。


    薛煥勸道:“長生啊,都是些無足輕重的小事,你身體不好,好好睡覺比什麽都強。”


    紀霈之道:“睡覺多無趣,‘生前何必久睡,死後自會長眠。’”


    薛煥搖搖頭,輕歎一聲,靠在池壁上,拿起那本書看了起來。


    紀霈之長臂一伸,將書扯過來,扔到了溫泉池上麵,“別看了,陪我下棋。”


    薛煥無奈地說道:“又是下棋,我下十次輸十次,你有意思嗎?”


    紀霈之道:“當然有意思,特別喜歡看你被我虐得體無完膚的樣子。”


    薛煥:“……”


    ……


    二更更鼓敲響的時候,元寶進來稟報,說楚家還是一片祥和,楚老爺子連壽衣都沒換。


    薛煥道:“過了今晚就是第四天,唐姑娘贏一半了。”


    紀霈之道:“亥時不到,你急什麽。”


    薛煥不急,就是覺得泡久了渾身沒勁,呼吸不上來。


    在他的極力主張下,二人出了溫泉池,在起居室落了座。


    春夜的風一吹,薛煥精神了幾分,他看著條案上、玉色玉壺春瓶裏插的柳枝,笑道:“你這幾支確實不如唐姑娘的綠,難怪你要問她。”


    紀霈之冷哼一聲。


    元寶嚇了一跳,往後縮了縮。


    薛煥趕忙補救:“但你這幾支姿態比她那個好,頗有禪意,而她的隻有粗野。”


    “你隻看到粗野,我卻看到了欣欣向榮。”紀霈之不滿地看了元寶一眼。


    元寶正要解釋,白管家敲了敲門,“王爺,楚老爺子不好了,楚家給他灌下了大劑量的四逆湯,喝下之後,人已經緩過來了。”


    薛煥呆住了,“這個時候不好,死在第四天就大有可能了,這位唐姑娘的醫術不簡單啊!”


    紀霈之道:“瞎貓碰到死耗子而已,福安醫館也是廢物,這個時候不把人送走,還在等什麽?”


    薛煥呐呐:“長生,如果他們真那麽做了,你打算怎麽辦?”


    紀霈之理直氣壯:“當然是扭送官府,不然我何必如此關注?”


    薛煥:“……”


    他以為自家表弟隻是想看唐樂筠出醜,以報當初的算計之仇,沒想到,那隻是其中一環,他更想看到的是惡劣的人性,比如福安醫館,比如楚家。


    他說道:“長生,人不都是壞的,你不要太悲觀了。”


    紀霈之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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