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先生叫喊之大,音調因極度恐懼與崩潰而尖銳刺耳,本來安靜的行刑場再次躁動起來,不少圍觀者麵帶譏諷的笑,議論紛紛。


    “他瘋了。”


    “居然要見勳爵閣下,哈!我今天都還未見到勳爵閣下,我的管家還在勳爵的宅邸附近等待呢!”


    但狼先生已經什麽都聽不到了,他隻是瘋狂地大喊著:“他說好的,是談好的!你們放開我,該死的狗腿子,把這絞繩從我脖子上拿開!我是沃爾登家的人,我是為海勒家工作的!你們敢絞死我,你們全都要死,全都得死!”


    “真瘋了……”


    “能不瘋嗎?”


    “嗬,如果自詡為海勒勳爵工作就能換條命,那這台上的所有人都成了為海勒勳爵工作的人了。”


    而之前還高看狼先生一眼的盧卡·馬裏諾,此時才反應過來——原來安東尼奧壓根不是什麽不怕死的,他比誰都怕,所以他才相信了卡爾·海勒為了套話的說辭,而且一直堅信到最後一刻。


    難怪庭審時那麽淡然,有恃無恐。


    盧卡·馬裏諾笑了,也自嘲自己看走眼了——無論是唐納德,安東尼奧,還是卡爾·海勒,他都看走眼了。


    若不摻合那麽多,或許他今天仍是第二羽翼的首領。


    但比起瘋了的安東尼奧,馬裏諾倒覺得自己和亞瑟·唐納德更像男人——至少他們一路走來什麽話都沒說,也認了命,老老實實讓人把絞索掛在脖子上,不躲。


    該認得認,至少死前別太難看,留點體麵,免得死了還要成笑柄。


    隨即馬裏諾不再看安東尼奧,而是扭頭看向左側的亞瑟·唐納德。


    “不愧是總督大人,還是這麽平靜沉著,養氣的工夫令我敬佩。”馬裏諾譏笑道,早沒了之前的尊敬和謹小慎微的態度,“總督大人路上走慢點,去地獄這一程,我們還有點私事得算清楚。”


    唐納德依舊麵無表情,毫無波動,對一切充耳不聞。


    他隻是懷著不舍、擔憂與痛苦的目光,不斷掃視台下的圍觀群眾,生怕見到某一個在庭審時自己不肯去看的人影。


    “廢物,你們這群走狗,該死的是你們!!!”狼先生依舊在瘋魔大喊,目眥盡裂,“放開我!我再說最後一遍,放開我!!”


    “嗬。”


    迪福笑了笑,把絞索栓的更緊,還小心的躲避著狼先生的嘴,剛才他就差點被咬一口。


    “別耽誤了,行刑。”


    “行刑,絞死他們!”


    “我的孩子,你們都去給我的孩子陪葬!你們這群劊子手,凶手,煉金之神必會鞭撻你們的靈魂!”


    憤怒的洶湧民意淹沒了行刑場,迪福等治安廳雇員紛紛向另一側操作台處的行刑官舉手示意,表示可以開始行刑。


    隨後,他們齊齊後退一步,離開了腳下的活板門,端起步槍,將槍口對準了犯人的脊背,以防意外。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盧卡·馬裏諾在默念著什麽。


    狼先生不再喊叫,而是崩潰的咳嗽嘔吐。


    亞瑟·唐納德沒有尋到令他愧疚的人影,他最後看一眼人群,隨即緩緩闔上眼。


    黯淡的視野,仿佛所有嘈雜都被抽離,四下安靜起來。


    唐納德聽到了行刑官的哨聲。


    他感到脖子驟緊,口鼻已瞬間無法呼吸。


    再見了……佐伊。


    一行淚,緩緩從亞瑟·唐納德的眼角流下。


    ……


    腳下的活板門瞬間凹陷,一根脖頸間係死的繩索撐起狼先生全身的重量,他徒勞掙紮著,可撬動最後的力氣帶來的也隻有滲血的脖子。


    他充血的眼球如瀕死的老狼般在人群中掃蕩——


    可在最後,在他意識模糊凋敝、即將再也看不清的畫麵最後,他卻意外的、遲滯的,清晰看到了一位手持權杖、頭戴高頂禮帽的英俊青年。


    青年就在行刑場對麵一幢建築的露台上,如鬼魅般屹立在那裏,身邊好像還有兩個人。


    生命的最後,狼先生終於再次與卡爾·海勒遙遙相望——空間的距離好似被急劇拉近,對方冷淡的神情清晰可辨,而那雙墨瞳竟始終沒有離開過他,好似在鐫刻他的死亡。


    狼先生已無法再思索了,那天的承諾不過是對方隨口的欺詐,而自己就那樣篤定並甘願上了當。


    這汲取生機的繩索是他自己套在脖子上的,從複蘇節那天踏上香榭麗街的那一刻起,就套上了。


    生機漸遠,痛苦漸麻木,意識變得僵硬。


    狼先生閉上了眼。


    滯留的畫麵最後,他看到青年冷淡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


    行刑場對麵不遠處,一幢沃爾登家名下的三層寫字樓,樓頂露台。


    今天離開香榭麗街後,卡爾和菲莉絲就去公主府接上了維多利亞,他們沒有去審判庭旁觀庭審,而是直直來到了這裏。


    他們同樣沒有選擇在行刑場近處旁觀,畢竟新晉勳爵和王室代表的組合,實在不適合此刻出現在那裏。


    維多利亞公主的安全再怎麽小心也不為過,而行刑場人多眼雜,滿是群情激憤的群眾。


    而這露台不僅環境好,清淨,視野也良好,連絞刑的細節甚至是犯人臉上的恐懼都看得清一二。


    古老殘忍的絞刑讓維多利亞臉色有些發白,但她卻始終一言不發地注視行刑過程,看著犯人是如何被痛苦的絞死,從崩潰與掙紮變為無力的屍體,一批又一批。


    少女執拗的,沒有將目光從絞刑台處移開片刻。


    卡爾鬼使神差地想到——仿佛是青春期的倔強女孩在和自己置氣,非要用這種方式來證明自己是個大人了。


    但這也不過是海勒勳爵的胡亂聯想罷了,他清楚維多利亞公主必然有她這樣堅持的理由。


    於是卡爾短暫的將視線從掙紮愈發無力的狼先生和馬裏諾身上移開,先是和菲莉絲交換一個眼神,隨即側目看向臉色病態發白的少女,溫和開口:


    “殿…維多利亞,你想要一杯薄荷檸檬蜜茶嗎?明斯特人中暑反胃的時候常喝這個,清冽甘甜,想嚐試一下嗎?”


    維多利亞還是沒有移開目光,卻也沒有回話。


    她確實感到難受,非常難受,哪怕隔著一段距離俯視,但眼看著犯人被絞索活活勒死,越徒勞掙紮就勒的越緊,人死前那外凸的布滿血絲的眼球、漸漸泛鐵青的皮膚以及飄散而來的失禁的惡臭,都讓她胃裏陣陣翻湧。


    一杯薄荷檸檬蜜茶,或許是個不錯的選擇。


    但卻不是現在。


    於是維多利亞強行擠出一個端莊的笑容回道:“聽起來非常不錯,過一會我很想嚐試一下,謝謝卡爾哥。”


    “維多利亞。”菲莉絲微笑說道,“不用勉強自己,已經要結束了。”


    “不是勉強,菲莉絲姐姐。”


    長公主執拗地搖頭,重新看向行刑場,語氣鄭重:“君主與律法宣告其死刑,而我作為王室的代表與傳達者,必須親眼見證這一刻,從始至終。縱觀我國曆史,哪怕在上個紀元律法還不完備,生殺奪予全部集中於君主一人之手時,判人死刑者也必須親自見證。”


    “但你可以不必這樣,眼下沒人要求你這樣去做,你已經見證過了,馬上就徹底結束了。”卡爾安慰道,“而且除了我們,也沒人知道你的身份。你大可以讓自己輕鬆些。”


    可維多利亞還是執拗地搖頭:“但是卡爾哥……不,海勒勳爵,或許確實如您所說,但眼下的您和沃爾登大小姐的確知道我的身份,不是嗎?”


    “您是我國的勳爵,更是我國的國民。您與沃爾登家長久為王室忠心效命負責,那麽克倫特家就更該對您負責,絕不能讓忠心的國民失望寒心。”


    “所以我必須如此,縱使您不知道我的身份,那直到行刑台人群散盡,我也不會將頭移開片刻。那些罪犯是由克倫特王室宣告死刑,而我是王室的公主…那麽無論何時何地,是否有人知情,我都有為國民負責到底的義務。”


    “我一介女流,空有公主之名,實則無權無勢,不受期許。但至少見證全場,維多利亞還是做得到的。”


    卡爾和菲莉絲沉默了下來。


    秋風掠過,隻見長公主信手將幾縷紅絲拂到耳後,重新整了整紗帽。她此刻的臉白得病態,可卻依舊注視著對麵的行刑場。


    露台安靜而空曠,隻聽公主的語氣堅定威嚴,似尚未加冕的君王:


    “我見證正義之光降臨明斯特,即使是那些罪大惡極的死刑犯,我也要負起見證的義務,因為他們侵害的是維德與維德的國民。”


    “我的堅持,更是見證慘遭戕害者還得公道,而這其中就包括您和您的家人。”維多利亞終於轉過身來,欠身行禮,嚴肅說道,“海勒勳爵——我謹代表我自己,向您失去的至親致以沉痛與敬意,願今天能讓溫蒂女士的在天之靈,聊表慰藉。”


    卡爾和菲莉絲沉默了兩秒,鄭重回禮,卻未開口。


    維多利亞直起身笑了笑:“另外,您的關心讓我感到發自心底的快樂,海勒勳爵,真的,謝謝您為我著想。但對於您方才最後那份善意,請恕我冒昧,我也想把同樣的善意回贈予您——比起我來,或許更應該活得輕鬆些的人,是您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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