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莉絲沉默了，阿比蓋爾走到他們身邊，輕聲問道：“卡爾少爺，大小姐。接下來我們去哪裏？”
“去用餐吧，已經正午了。”卡爾看向菲莉絲，“想去哪裏吃？”
菲莉絲語氣很輕，緩緩說道：“我不餓，我想再去西區看一看……可以嗎？”
“你以前去過嗎？”
“嗯，去過的，因為貝拉不讓，隻去過一次。”
卡爾點點頭，看向阿比蓋爾：“駕車去西區，舊十字街。”
“少爺……不安全吧，那裏很亂。”
卡爾淡淡瞥了她一眼，阿比蓋爾立刻關上車廂門，跑去駕車了。
一名命格4控影人，一名暗中跟隨的命格4實力亡靈，還有表麵實力已經約等於命格3的死眠之主……
隻要不是去砸教堂，該擔心安全問題的就是別人。
……
盡管菲莉絲的馬車已經非常低調，車廂外沒有任何裝飾與紋章，但有私家馬車駛入西區本就不多見，再加上卡爾與菲莉絲傲人的外貌與西區格格不入的服飾，引得路人連連側目，回頭率相當高。
諸多複雜的目光令卡爾感到無奈，不久前他還住在這裏呢。如果菲莉絲提前告訴他要來西區的話，卡爾自然會建議換一身行頭。
舊十字街的路麵依舊坑窪不平，兩側伴有淤積的汙水。西區街道的排水幾乎形同虛設，卡爾已經能想象到下個月雨季來臨時，這裏會有多麽泥濘難行。
走到曾經住過很久的科倫公寓下，卡爾指著那破敗的三層建築對菲莉絲說道：
“我以前就住在這裏，你看二層最拐角那邊，門口擺著花盆的就是我以前房間。”
“誒~是這樣呀，你真節儉呢卡爾。”
“不是節儉，以前沒什麽錢，把配方賣給你以後我就搬家了。”
菲莉絲笑盈盈地看著他：“我好像虧了呢，倘若早知道你會成為我未婚夫的話，我就不買啦，反正你也會給我呢。”
“那你不就不認識骷髏先生了嗎？”
“不要太小看緣分喔，我總會遇到你的。”菲莉絲挽起他的胳膊，“骷髏先生，想帶你的麋鹿小姐去哪裏呢？”
“就快到了。”
卡爾帶著她來到街角的一間麵包屋前，推開了有些老舊的木門，門上掛著的鈴鐺發出悅耳的響音，一位年逾四十的女士在圍裙上抹抹手，轉過身來熱情招呼著顧客：
“英俊的先生，美麗的小姐，歡迎二位來到芮麗爾麵包坊，想要點什麽？”
卡爾摘下黑色高頂禮帽，溫和地說道：“芮麗爾夫人，好久不見，打擾您了。”
“咦，啊！”芮麗爾夫人高興地指著他，“卡爾，我真該去看看眼睛了，居然沒認出你來，我就說最近怎麽沒見你來買麵包呢！”
“很抱歉夫人，我搬家了。”
“這麽說是真的了？！大家可都傳呢，你真的是通靈師啦？”
“是的夫人，如果鄰居們需要幫助，可以去阿什蘭街找我。”卡爾得體的微笑說道，“我給您介紹一下，這位是我未來的妻子菲莉絲。”
“您好，芮麗爾夫人，我在門外就聞到了麵包的香味。”
菲莉絲優雅地行禮，芮麗爾夫人驚訝的捂住嘴。
“天呐，卡爾你都訂婚了，你們真的太般配了！哎呀這真是太好了！”
芮麗爾夫人這才覺得自己失禮，連忙對菲莉絲行禮說道：“美麗的小姐你好，我剛烤好一爐麵包，還請收下當作我送上的賀禮。”
“您太客氣了，但請允許我買下它們，這是對美味的尊重。”
卡爾溫和地看向菲莉絲：“芮麗爾夫人親手製作的檸檬甘露非常好喝，我想帶你嚐嚐。”
菲莉絲露出溫婉的笑容，看向一旁貨架上的飲料，芮麗爾夫人連忙說道：“你們稍等，我去給你們做新的。”
不久後，芮麗爾夫人遞上兩個嶄新的玻璃杯，盛滿淡黃色晶瑩剔透的飲料。
卡爾一看就知道這兩個杯子是從沒使用過的，因為店裏大多數杯子上的汙漬都已洗不掉了。
當菲莉絲把空杯子還給芮麗爾太太並讚美飲料的可口時，這位中年喪偶的婦人露出懷念而溫和的笑容。
“還是那麽美味，謝謝您。”
“卡爾，有時間的話再來吧。”
“我會的，再見夫人。”
“再見，芮麗爾夫人，願治愈女神保佑您。”
卡爾戴上禮帽，買下了新出爐的麵包，帶著菲麗絲離開麵包坊，漫無目的走在西區街道上。
稍大一些的孩子仍在頂著正午的日光工作。或是擦鞋攤，或是捧著大筐髒衣服腳步匆匆，而他們的父親或兄長大多正在工廠，趁著三十分鍾的午休喘一口氣，吸兩支煙；
他們的母親或許正在揉洗衣物，也或許在折疊牛皮紙袋。
菲莉絲默默看著一個瘦弱的少年蹲在攤位前，他眼神空洞，機械化地四下張望著，等待一名心血來潮想要擦鞋的顧客。
卡爾和菲莉絲從這名少年的攤位前走過，而他卻選擇低下頭，沒有去招攬一筆路過的生意。
菲莉絲挽著卡爾輕聲說道：“再過不久，他就能去讀書了……”
“是的，我發自內心敬佩伯爵成立學業基金會的決定。”
卡爾看向路過的一間民房門口，一個和艾蓮娜年紀相仿的姑娘正蹲在和她一般高的木桶邊，雙手浸泡在已經發黃的泡沫水裏。
“我就是在這環境中長大的，菲莉絲，所以我非常敬重伯爵，”卡爾平靜地對菲莉絲說道，“他們的手應該握筆，而不是拿著擦鞋布，那個愚昧的年代早已過去了，現在是蒸汽的時代。”
菲莉絲挽著卡爾的手臂，力道重了一些：“可是……我和父親提過再加一頓免費早餐，父親拒絕了。”
“已經很不容易了，若你見過西區冬天的清晨，你就知道一頓午餐能拯救什麽。”
“貴族們不肯花更多的雷亞了……學業基金會不是盈利機構，他們的投資見不到效益，我明白的。”
“是的，與其說貴族們投資的是基金會，還不如說是投資沃爾登家。因此伯爵也必須考慮其他家族，而且有的事要徐徐圖之，我想教會最近的反應定然很劇烈。”
卡爾看向那洗衣少女的手臂，骨骼的輪廓那麽明顯，他輕聲說道：“隻希望學校能在凜冬降臨之前建好。”
這時，一名捧著一大筐衣服的小姑娘迎麵匆匆走來，菲莉絲回憶起什麽，拉了一下卡爾。
“卡爾，請等一下。”
菲莉絲走到那小姑娘麵前，微微彎下身子笑著問道：
“你好，還記得我嗎？”
小女孩先是一驚，隨後怯生生地瞄了一眼美麗的菲莉絲和她身旁的卡爾，清秀的眸子一亮，立馬放下筐對菲莉絲深深鞠躬：
“大姐姐，謝謝你上次分給我餡餅！那天家裏很忙，沒來得及和你道謝……我是不是搶走你的午飯了呢……”
“嘻嘻，太好了，你還記得我呢！別擔心，姐姐那天不餓的~”
菲莉絲溫柔地摸著她的頭，小姑娘露出滿足的表情。
卡爾有些驚訝地看著菲莉絲，心裏一陣柔軟。
明斯特市幾乎不會有貴族踏上西區，即使來了西區也不會下馬車，不可能留意一個不起眼的孩子，更不會把自己的食物分給一個平民孩子；
而菲莉絲生在沃爾登家，她不僅做了所有貴族都不屑於做的事情，還會記住那孩子的模樣，會照顧她的感受，說自己那天不餓……
她真的有一顆寶石般純淨的心。
菲莉絲取出珍珠小包，從裏麵拿出三張雷亞，塞進小女孩的口袋裏。
“姐姐，不行的，不能給……不能要！”
卡爾見狀立馬說道：“菲莉絲，收起來。”
“唔？”她疑惑地看向卡爾，“怎麽了呢？”
“你看街對麵。”
菲莉絲聽話的朝對麵看去，隻見幾名窩在陰涼地衣衫破舊的男人死死盯著她這邊。他們頭發油膩，臉上汙濁，唯獨那一雙雙盯著雷亞的眼睛比正午的太陽還亮。
“明白了嗎？”
卡爾問道，菲莉絲收起雷亞，默默點點頭，眼裏的難過快要溢出。
這孩子保護不了自己。
她知道，如果卡爾沒有提醒她，這三張1雷亞的紙鈔就會要了一個女孩的命。
這就是西區嗎……
“你在這裏等我一下吧。”
卡爾說完後，菲莉絲看到他徑直走到街對麵那群男人麵前。
走近了，他已聞到劣質酒精的刺鼻味道，五名男人不懷好意地站起來，將卡爾圍在中間。
卡爾挨個掃了他們一眼，冷冷說道：“都滾，碼頭還有活計可以做。”
“嘿嘿，碼頭的工作很累啊少爺。”
“啐！”
一個醉漢朝他腳邊吐了一口唾沫。
“你們這群少爺怎能知道我們的苦？瞧瞧你這身衣服，嗯？”
他伸出手想抓向卡爾的襯衣領口，但被卡爾一把拍開。
“喲，大少爺生氣了，嫌你手髒！”
那醉漢又吐了一口唾沫大罵道：“該死的，你知道這年頭多難過嗎！你這輩子來過西區嗎，餓過肚子嗎？對麵的是你妻子吧，哈！該死的混蛋，你運氣可真好啊！”
他說完，立刻朝卡爾揮出拳頭。
砰！
啪啪。
卡爾拍了拍手，醉漢捂著腹部躺倒在地。
他不屑地說道：“我在這活了二十年，還不知道你們的伎倆？房子都輸在賭桌了，大白天喝得爛醉，動輒就問商戶收保護費當賭資，你們的孩子現在正在給哪家當傭人？”
剩下幾個男人驚恐地齊齊後退，卡爾又踹了那醉漢一腳：“帶上他滾。酒醒了以後去幹點正事，賺點錢去把孩子贖回來。”
但話音落下，卻一時無人敢動。
卡爾冷漠掃視一圈：“想斷條胳膊？”
“走，快走……”
他們拖著不省人事的那人匆匆離去，卡爾也走回菲莉絲身邊，那個小女孩正用崇拜的眼神盯著他猛看。
菲莉絲擔憂地問道：“怎麽回事呢，我看到他要打你……”
“沒事，再多兩個我也能應付。”
卡爾聳聳肩輕笑道，他前世罹患癌症之前可是練過搏擊的，而且靈能者身體素質本來就比普通人好得多。
“唔……那你也要小心呢，你認識他們嗎卡爾？”
“不認識，但我以前就經常見到這幾個人，知道他們是‘濟世會’的外圍成員，那是西區最大的黑幫。”
“唉。”菲莉絲低下頭，“我看到你和他們說了什麽，可我沒聽清……”
“我告訴他們，別拿時代的悲劇當人生的借口，至少他們不行。他們隻是一群賭鬼和流氓。”
卡爾沒說實話，他不想讓菲莉絲知道，這些人為了賭資能把孩子都賣了。
因為“明斯特家務傭人協會”內三分之一的傭人都是這樣來的。
協會暗中接受這項業務，巧立名目，簽訂的合同是“見習協議”，其實就是買賣契約。如果要贖回孩子，需要支付至少三倍贖金作為解約費。
年紀尚小的孩子被家人賣到協會後，外貌和素質一般的隻會稍加培訓當作三等傭人，這類傭人被雇主雇傭後一般是沒有休息日的，但吃住則由雇主負責，可絕大多數隻是餓不死、能睡覺的程度；
姿色好的無論男女，協會都會支付一筆不菲的“買斷金”，這也是為了減少以後孩子被贖回的概率；
這些孩子會被嚴格培養，根據情況分為二等和一等男女仆。不少有家資的中產、資本家和小貴族會選擇雇傭他們；
但這些孩子的處境也並不好，甚至稱得上糟糕，能作為雇主的情人生活下去已經算很好的了。
協會當然也有正規渠道招聘的傭人，但同樣是傭人，處境卻天差地別——這些被賣掉的孩子，已經沒有人關心他們了。即使某一天在河堤發現他們的屍體，簡單調查後便沒了下文。
卡爾還不想讓菲莉絲知道這些，因為沃爾登家就有不少女傭。盡管他認為沃爾登伯爵不屑於雇傭這類傭人，但難保菲莉絲會多想自責。
這時，身邊的小姑娘崇拜地說道：“大哥哥真厲害！”
卡爾蹲下摸摸小女孩的頭，把芮麗爾太太新烤的麵包拿出來，全都塞到她衣服筐裏。
“叫什麽名字？”
“瑪莉亞，卡爾哥哥。”
卡爾溫柔地笑了，而菲莉絲則囑咐她：“不要再吃那麽快了，拿回去慢點吃。”
“知道了，姐姐。”
菲莉絲牽起女孩的手，輕聲說道：“過段時間，如果聽說有學校招生，去讀書好嗎？”
“嗯！”瑪莉亞用力點點頭，又鞠了一躬，“卡爾哥哥，菲莉絲姐姐，我該回去了，謝謝你們的麵包。”
“用衣服蓋住。”
卡爾出聲提醒她，瑪莉亞乖巧地點點頭：“知道的，嘿嘿。”
小女孩一步三回頭，抱著衣服筐的她沒法揮手，隻好晃晃小腦袋向他們告別。
菲莉絲一直等瑪莉亞拐到另一條街，才收回目光。
“上次她兩口就把餡餅都塞進嘴裏……我好擔心她燙傷。”
“是嗎，可能當時附近有人盯著她吧。”
“那天我給了瑪莉亞一塊餡餅，我便以為自己見過了整個西區……治愈教會的聖典寫著——女神會治愈世間的疾病與傷痛。而我一直在想，饑餓和貧窮是病嗎？”
卡爾牽起菲莉絲的手：“這很複雜，不能一概而論。而世間固有局限性存在，但人的命運不能全部交給神明。”
“那究竟是什麽讓孩子們活的這麽辛苦呢，卡爾。”菲莉絲輕輕靠在他肩膀上，“你可以給我答案嗎？”
良久，卡爾也沒能回答她。
“是一個時代，菲莉絲。”卡爾輕聲說道，“而我改變不了時代，我能做的隻有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比如呢，卡爾？”
“比如為一個孩子立一塊墓碑，念三句悼詞，刻六個名字。”
“去用餐吧，已經正午了。”卡爾看向菲莉絲，“想去哪裏吃？”
菲莉絲語氣很輕，緩緩說道：“我不餓，我想再去西區看一看……可以嗎？”
“你以前去過嗎？”
“嗯，去過的，因為貝拉不讓，隻去過一次。”
卡爾點點頭，看向阿比蓋爾：“駕車去西區，舊十字街。”
“少爺……不安全吧，那裏很亂。”
卡爾淡淡瞥了她一眼，阿比蓋爾立刻關上車廂門，跑去駕車了。
一名命格4控影人，一名暗中跟隨的命格4實力亡靈，還有表麵實力已經約等於命格3的死眠之主……
隻要不是去砸教堂，該擔心安全問題的就是別人。
……
盡管菲莉絲的馬車已經非常低調，車廂外沒有任何裝飾與紋章，但有私家馬車駛入西區本就不多見，再加上卡爾與菲莉絲傲人的外貌與西區格格不入的服飾，引得路人連連側目，回頭率相當高。
諸多複雜的目光令卡爾感到無奈，不久前他還住在這裏呢。如果菲莉絲提前告訴他要來西區的話，卡爾自然會建議換一身行頭。
舊十字街的路麵依舊坑窪不平，兩側伴有淤積的汙水。西區街道的排水幾乎形同虛設，卡爾已經能想象到下個月雨季來臨時，這裏會有多麽泥濘難行。
走到曾經住過很久的科倫公寓下，卡爾指著那破敗的三層建築對菲莉絲說道：
“我以前就住在這裏，你看二層最拐角那邊，門口擺著花盆的就是我以前房間。”
“誒~是這樣呀，你真節儉呢卡爾。”
“不是節儉，以前沒什麽錢，把配方賣給你以後我就搬家了。”
菲莉絲笑盈盈地看著他：“我好像虧了呢，倘若早知道你會成為我未婚夫的話，我就不買啦，反正你也會給我呢。”
“那你不就不認識骷髏先生了嗎？”
“不要太小看緣分喔，我總會遇到你的。”菲莉絲挽起他的胳膊，“骷髏先生，想帶你的麋鹿小姐去哪裏呢？”
“就快到了。”
卡爾帶著她來到街角的一間麵包屋前，推開了有些老舊的木門，門上掛著的鈴鐺發出悅耳的響音，一位年逾四十的女士在圍裙上抹抹手，轉過身來熱情招呼著顧客：
“英俊的先生，美麗的小姐，歡迎二位來到芮麗爾麵包坊，想要點什麽？”
卡爾摘下黑色高頂禮帽，溫和地說道：“芮麗爾夫人，好久不見，打擾您了。”
“咦，啊！”芮麗爾夫人高興地指著他，“卡爾，我真該去看看眼睛了，居然沒認出你來，我就說最近怎麽沒見你來買麵包呢！”
“很抱歉夫人，我搬家了。”
“這麽說是真的了？！大家可都傳呢，你真的是通靈師啦？”
“是的夫人，如果鄰居們需要幫助，可以去阿什蘭街找我。”卡爾得體的微笑說道，“我給您介紹一下，這位是我未來的妻子菲莉絲。”
“您好，芮麗爾夫人，我在門外就聞到了麵包的香味。”
菲莉絲優雅地行禮，芮麗爾夫人驚訝的捂住嘴。
“天呐，卡爾你都訂婚了，你們真的太般配了！哎呀這真是太好了！”
芮麗爾夫人這才覺得自己失禮，連忙對菲莉絲行禮說道：“美麗的小姐你好，我剛烤好一爐麵包，還請收下當作我送上的賀禮。”
“您太客氣了，但請允許我買下它們，這是對美味的尊重。”
卡爾溫和地看向菲莉絲：“芮麗爾夫人親手製作的檸檬甘露非常好喝，我想帶你嚐嚐。”
菲莉絲露出溫婉的笑容，看向一旁貨架上的飲料，芮麗爾夫人連忙說道：“你們稍等，我去給你們做新的。”
不久後，芮麗爾夫人遞上兩個嶄新的玻璃杯，盛滿淡黃色晶瑩剔透的飲料。
卡爾一看就知道這兩個杯子是從沒使用過的，因為店裏大多數杯子上的汙漬都已洗不掉了。
當菲莉絲把空杯子還給芮麗爾太太並讚美飲料的可口時，這位中年喪偶的婦人露出懷念而溫和的笑容。
“還是那麽美味，謝謝您。”
“卡爾，有時間的話再來吧。”
“我會的，再見夫人。”
“再見，芮麗爾夫人，願治愈女神保佑您。”
卡爾戴上禮帽，買下了新出爐的麵包，帶著菲麗絲離開麵包坊，漫無目的走在西區街道上。
稍大一些的孩子仍在頂著正午的日光工作。或是擦鞋攤，或是捧著大筐髒衣服腳步匆匆，而他們的父親或兄長大多正在工廠，趁著三十分鍾的午休喘一口氣，吸兩支煙；
他們的母親或許正在揉洗衣物，也或許在折疊牛皮紙袋。
菲莉絲默默看著一個瘦弱的少年蹲在攤位前，他眼神空洞，機械化地四下張望著，等待一名心血來潮想要擦鞋的顧客。
卡爾和菲莉絲從這名少年的攤位前走過，而他卻選擇低下頭，沒有去招攬一筆路過的生意。
菲莉絲挽著卡爾輕聲說道：“再過不久，他就能去讀書了……”
“是的，我發自內心敬佩伯爵成立學業基金會的決定。”
卡爾看向路過的一間民房門口，一個和艾蓮娜年紀相仿的姑娘正蹲在和她一般高的木桶邊，雙手浸泡在已經發黃的泡沫水裏。
“我就是在這環境中長大的，菲莉絲，所以我非常敬重伯爵，”卡爾平靜地對菲莉絲說道，“他們的手應該握筆，而不是拿著擦鞋布，那個愚昧的年代早已過去了，現在是蒸汽的時代。”
菲莉絲挽著卡爾的手臂，力道重了一些：“可是……我和父親提過再加一頓免費早餐，父親拒絕了。”
“已經很不容易了，若你見過西區冬天的清晨，你就知道一頓午餐能拯救什麽。”
“貴族們不肯花更多的雷亞了……學業基金會不是盈利機構，他們的投資見不到效益，我明白的。”
“是的，與其說貴族們投資的是基金會，還不如說是投資沃爾登家。因此伯爵也必須考慮其他家族，而且有的事要徐徐圖之，我想教會最近的反應定然很劇烈。”
卡爾看向那洗衣少女的手臂，骨骼的輪廓那麽明顯，他輕聲說道：“隻希望學校能在凜冬降臨之前建好。”
這時，一名捧著一大筐衣服的小姑娘迎麵匆匆走來，菲莉絲回憶起什麽，拉了一下卡爾。
“卡爾，請等一下。”
菲莉絲走到那小姑娘麵前，微微彎下身子笑著問道：
“你好，還記得我嗎？”
小女孩先是一驚，隨後怯生生地瞄了一眼美麗的菲莉絲和她身旁的卡爾，清秀的眸子一亮，立馬放下筐對菲莉絲深深鞠躬：
“大姐姐，謝謝你上次分給我餡餅！那天家裏很忙，沒來得及和你道謝……我是不是搶走你的午飯了呢……”
“嘻嘻，太好了，你還記得我呢！別擔心，姐姐那天不餓的~”
菲莉絲溫柔地摸著她的頭，小姑娘露出滿足的表情。
卡爾有些驚訝地看著菲莉絲，心裏一陣柔軟。
明斯特市幾乎不會有貴族踏上西區，即使來了西區也不會下馬車，不可能留意一個不起眼的孩子，更不會把自己的食物分給一個平民孩子；
而菲莉絲生在沃爾登家，她不僅做了所有貴族都不屑於做的事情，還會記住那孩子的模樣，會照顧她的感受，說自己那天不餓……
她真的有一顆寶石般純淨的心。
菲莉絲取出珍珠小包，從裏麵拿出三張雷亞，塞進小女孩的口袋裏。
“姐姐，不行的，不能給……不能要！”
卡爾見狀立馬說道：“菲莉絲，收起來。”
“唔？”她疑惑地看向卡爾，“怎麽了呢？”
“你看街對麵。”
菲莉絲聽話的朝對麵看去，隻見幾名窩在陰涼地衣衫破舊的男人死死盯著她這邊。他們頭發油膩，臉上汙濁，唯獨那一雙雙盯著雷亞的眼睛比正午的太陽還亮。
“明白了嗎？”
卡爾問道，菲莉絲收起雷亞，默默點點頭，眼裏的難過快要溢出。
這孩子保護不了自己。
她知道，如果卡爾沒有提醒她，這三張1雷亞的紙鈔就會要了一個女孩的命。
這就是西區嗎……
“你在這裏等我一下吧。”
卡爾說完後，菲莉絲看到他徑直走到街對麵那群男人麵前。
走近了，他已聞到劣質酒精的刺鼻味道，五名男人不懷好意地站起來，將卡爾圍在中間。
卡爾挨個掃了他們一眼，冷冷說道：“都滾，碼頭還有活計可以做。”
“嘿嘿，碼頭的工作很累啊少爺。”
“啐！”
一個醉漢朝他腳邊吐了一口唾沫。
“你們這群少爺怎能知道我們的苦？瞧瞧你這身衣服，嗯？”
他伸出手想抓向卡爾的襯衣領口，但被卡爾一把拍開。
“喲，大少爺生氣了，嫌你手髒！”
那醉漢又吐了一口唾沫大罵道：“該死的，你知道這年頭多難過嗎！你這輩子來過西區嗎，餓過肚子嗎？對麵的是你妻子吧，哈！該死的混蛋，你運氣可真好啊！”
他說完，立刻朝卡爾揮出拳頭。
砰！
啪啪。
卡爾拍了拍手，醉漢捂著腹部躺倒在地。
他不屑地說道：“我在這活了二十年，還不知道你們的伎倆？房子都輸在賭桌了，大白天喝得爛醉，動輒就問商戶收保護費當賭資，你們的孩子現在正在給哪家當傭人？”
剩下幾個男人驚恐地齊齊後退，卡爾又踹了那醉漢一腳：“帶上他滾。酒醒了以後去幹點正事，賺點錢去把孩子贖回來。”
但話音落下，卻一時無人敢動。
卡爾冷漠掃視一圈：“想斷條胳膊？”
“走，快走……”
他們拖著不省人事的那人匆匆離去，卡爾也走回菲莉絲身邊，那個小女孩正用崇拜的眼神盯著他猛看。
菲莉絲擔憂地問道：“怎麽回事呢，我看到他要打你……”
“沒事，再多兩個我也能應付。”
卡爾聳聳肩輕笑道，他前世罹患癌症之前可是練過搏擊的，而且靈能者身體素質本來就比普通人好得多。
“唔……那你也要小心呢，你認識他們嗎卡爾？”
“不認識，但我以前就經常見到這幾個人，知道他們是‘濟世會’的外圍成員，那是西區最大的黑幫。”
“唉。”菲莉絲低下頭，“我看到你和他們說了什麽，可我沒聽清……”
“我告訴他們，別拿時代的悲劇當人生的借口，至少他們不行。他們隻是一群賭鬼和流氓。”
卡爾沒說實話，他不想讓菲莉絲知道，這些人為了賭資能把孩子都賣了。
因為“明斯特家務傭人協會”內三分之一的傭人都是這樣來的。
協會暗中接受這項業務，巧立名目，簽訂的合同是“見習協議”，其實就是買賣契約。如果要贖回孩子，需要支付至少三倍贖金作為解約費。
年紀尚小的孩子被家人賣到協會後，外貌和素質一般的隻會稍加培訓當作三等傭人，這類傭人被雇主雇傭後一般是沒有休息日的，但吃住則由雇主負責，可絕大多數隻是餓不死、能睡覺的程度；
姿色好的無論男女，協會都會支付一筆不菲的“買斷金”，這也是為了減少以後孩子被贖回的概率；
這些孩子會被嚴格培養，根據情況分為二等和一等男女仆。不少有家資的中產、資本家和小貴族會選擇雇傭他們；
但這些孩子的處境也並不好，甚至稱得上糟糕，能作為雇主的情人生活下去已經算很好的了。
協會當然也有正規渠道招聘的傭人，但同樣是傭人，處境卻天差地別——這些被賣掉的孩子，已經沒有人關心他們了。即使某一天在河堤發現他們的屍體，簡單調查後便沒了下文。
卡爾還不想讓菲莉絲知道這些，因為沃爾登家就有不少女傭。盡管他認為沃爾登伯爵不屑於雇傭這類傭人，但難保菲莉絲會多想自責。
這時，身邊的小姑娘崇拜地說道：“大哥哥真厲害！”
卡爾蹲下摸摸小女孩的頭，把芮麗爾太太新烤的麵包拿出來，全都塞到她衣服筐裏。
“叫什麽名字？”
“瑪莉亞，卡爾哥哥。”
卡爾溫柔地笑了，而菲莉絲則囑咐她：“不要再吃那麽快了，拿回去慢點吃。”
“知道了，姐姐。”
菲莉絲牽起女孩的手，輕聲說道：“過段時間，如果聽說有學校招生，去讀書好嗎？”
“嗯！”瑪莉亞用力點點頭，又鞠了一躬，“卡爾哥哥，菲莉絲姐姐，我該回去了，謝謝你們的麵包。”
“用衣服蓋住。”
卡爾出聲提醒她，瑪莉亞乖巧地點點頭：“知道的，嘿嘿。”
小女孩一步三回頭，抱著衣服筐的她沒法揮手，隻好晃晃小腦袋向他們告別。
菲莉絲一直等瑪莉亞拐到另一條街，才收回目光。
“上次她兩口就把餡餅都塞進嘴裏……我好擔心她燙傷。”
“是嗎，可能當時附近有人盯著她吧。”
“那天我給了瑪莉亞一塊餡餅，我便以為自己見過了整個西區……治愈教會的聖典寫著——女神會治愈世間的疾病與傷痛。而我一直在想，饑餓和貧窮是病嗎？”
卡爾牽起菲莉絲的手：“這很複雜，不能一概而論。而世間固有局限性存在，但人的命運不能全部交給神明。”
“那究竟是什麽讓孩子們活的這麽辛苦呢，卡爾。”菲莉絲輕輕靠在他肩膀上，“你可以給我答案嗎？”
良久，卡爾也沒能回答她。
“是一個時代，菲莉絲。”卡爾輕聲說道，“而我改變不了時代，我能做的隻有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比如呢，卡爾？”
“比如為一個孩子立一塊墓碑，念三句悼詞，刻六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