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聽裏麵有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在呼喚我的名字。該是鬼爺吧?


    說起來與他認識十年,也就第一次遠遠地見過沒有深交。他自始至終都是請山婆婆代言,今天我也是頭回聽到其本人的聲音,還別說,剛才那緊張勁兒消了不少。


    推門進了屋子,裏麵的布置很雅,與孟家有一比。沒有開燈,全靠兩邊投射進來的陽光照亮,房中一小部分在陰影裏藏著。


    這客廳不小,牆上掛著無數獎章、獎狀。門邊的矮櫃上有偉人的瓷像、錄音機、小二一的錄像機、留聲機等等物件。對麵的架子上、地上,全是大大小小,不同年代和材質的寶貝,比我認識的,在古玩市場開鋪麵的大戶還多。


    聽到我關門,躺椅上那位坐起瞧了一眼,沒錯,正是鬼爺。他還戴著當年那款蛤蟆鏡,在這屋子裏能看清麽?


    “哦,小尚,你來了。坐,坐下聊。”隨後他又躺下,輕晃著椅子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


    初次麵對麵與老主顧談話,我畢竟見識少,有些手足無措,心想如果老超在就好了。


    看看四周:坐?坐哪兒呢?


    正犯難的時候,忽然一把椅子悄悄送過來,輕碰我的腿窩。


    等我轉頭看時,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個男人,麵無表情,除了送來椅子,還推來一輛小車,上麵放著茶水點心。之後,他慢慢退進陰影裏不聞半點動靜,似乎就此消失了。


    “坐啊小尚,別客氣,茶水點心都有,自己動手。”鬼爺語氣平和,像爺爺與孫子對話,讓我因吃驚而再次緊繃的神經,得到了緩和。


    隨便拿了點心入口,本打算應付差事,但細品味道不免心裏暗讚一聲:“好吃。”


    “怎麽,今天來找我,是有難處?”


    聽到鬼爺主動問話,我這口還沒嚼利索就咽了,頓時感覺胸腔憋悶,又猛灌幾口茶水才活過來。


    “是……是啊。鬼爺,最近小子遇到些怪事,剛才又見山婆婆,勾起了往日的回憶,似乎兩者有什麽聯係,這才厚著臉皮來向您請教。”好麽,我強忍激動,盡可能把話說得文氣且通順,不能讓鬼爺感到不適。


    說完,鬼爺的指頭輕敲扶手,似乎笑了笑。


    我不知道什麽意思,又不敢問,雙腳並攏,雙手扶住膝蓋,坐得倍兒直。


    “終於來了。”


    沒明白什麽意思,我嗯了一聲,伸長耳朵打算再聽一遍,誰知剛才送椅子的那位又出現了,而且手裏抱著個盒子。我一眼就認出,是當年裝著元青花美女林息壺的那個!


    他怎麽知道我要問這事?心裏的疑問猛增,卻趕緊壓製住,盡可能讓自己保持冷靜。


    東西被送進我手裏,相隔十年再次見到,有種莫名的惆悵。


    菜花她爹,在那件事後不久,因為風寒醫治的太晚而病逝了,當然,不是那天被雨淋造成的。


    物是人非親人不在,心裏的難過勁兒就別提了。


    我取出老超給的最新材質的手套,彈性好,輕薄不影響手感。摸著這壺,更咽得說不出話。


    可摸著摸著,就感覺不對,我輕咦了一聲,借助透進來的陽光細看壺體,發現在凸起、重色等位置,有藏刀隱紋!一路摸過來,似乎比孟家麵具上的,更為複雜且變化繁多。


    “這是……”


    “怎麽,已經認不出了?”鬼爺微微直起身子,“這就是當年,委托你修的那個壺。唉,一晃十年,彈指一揮間,我現在想動一動都難了。”話落唉聲歎氣,盡顯惆悵和無奈。


    大概是聽我一直不說話,鬼爺連說人老了就愛提想當年,還不斷道歉。


    我則寬慰他幾句,先把發現藏刀隱紋的事放一放,又重提當年。


    “鬼爺,是我該說抱歉。當年,鋦修這壺的時候曾發生過一件怪事。”於是,我一五一十地將當晚那事說了個清楚,心裏更做好準備,人家可能會讓補賠。


    誰知聽完我的描述,鬼爺根本不關心東西曾被二次損壞過,反倒很激動,竟然起身挪步過來抓住我雙肩,直勾勾地望著,似有些神經質。僅是片刻功夫,鬼爺就恢複過來,帶著歉意鬆開我,又坐回到躺椅上。


    暗處那人馬上送來幾粒藥,鬼爺生吞入腹,閉目平複心情。


    我,沒有說話,仍在旁等著,直到他再次開口。“小尚,這次你舊事重提,想知道什麽?”


    於是我又把北京之行簡單做了描述,但不提名姓、詳細地址和不相幹的過程,隻說重要事情。


    從始至終,鬼爺都不接話,隻等說完才輕歎一聲:“唉——果然事情並不簡單。當年把東西交給你們鋦修,我主要看中它對你們似乎不起半點作用。”


    見我一臉吃驚,鬼爺歉意地笑了,“抱歉小尚,我也是逼不得已。實話說,當時下人打破元青花後,就像瘋了一樣根本控製不住。不止是他,凡是再見過這壺的人,都變得暴躁異常,由此我才判斷出,它是禍頭。


    於是讓山婆婆找過數十位名家幫助修複或處理,到頭來,都如中邪了一樣,直到遇見你們。”


    原來如此!我的心情一下跌落到了穀底,多年的謎團解開了。


    是啊,誰會輕易拿這麽好的東西讓不認識的匠人練手?那時我還是個孩子。看來隻有我這倒黴蛋體質,才有機會。


    嘿,這些年我還沾沾自喜,以為遇上了伯樂,沒想到,竟然是南柯一夢,可笑之極。


    似乎察覺到我的異樣,鬼爺馬上安撫,我也隻能順水推舟,受了他的好意。


    既然來了,該問的話還是要問的,於是重整心情追問他這壺的來曆,為什麽會造成一個正常人做出如此詭異、恐怖的事情。老超雖不完全像當年的菜花爹那樣,但有相似,這也是我此行的最大目的。


    聽了我的話,鬼爺又一聲歎息,暗中的人竟搬出不少資料給我,裏麵全是許多發黃的筆記、書稿和一些老照片等等。


    “自從這壺被你修好,怪事就消失了。我自覺得奇怪,於是命人到處追問,想要了解它的過去,現在你眼前的,就是結果。我沒辦法解釋你朋友為什麽會亂性,但是當年的一切,可能是由一個人造成的。”


    我仔細翻看這些資料,全是四處尋訪,七拚八湊過來的東西,最早的內容,竟然追述到了清末,類似新聞一樣的內容,標題是:廣州府新會縣謎案,一家七口互殺慘死家中。


    之後就是不同年代,類似的案件報道,到民國中期附帶了黑白照片,裏麵赫然出現了此壺。


    但凡有類似慘案,這東西必然就在照片之內,不僅如此,與它一起出現過多次的,還有幾件古物,論功能、造型等各不相同,絕對不是巧合。


    “嘶——您的意思,這樣的東西還不止一兩件?”


    鬼爺點點頭,輕敲著扶手說:“你不是就遇到了。那禍因,一定也是件古物對吧?”


    一時間,屋子裏靜悄悄的,也隻有我和鬼爺的心跳聲。


    這東西還是成套出現的麽?猛然我想起件事,忙問:“鬼爺,當年我師父嘴裏嘟囔的內容,似乎也與一個人有關,您剛才也提到過一個人,會不會是同一個?”


    “應該不是。”鬼爺馬上打消了我的念頭,補充道,“我提到的,是個匠人,與你一樣善於鋦瓷同時兼備金繕手藝,生於南宋時期,外號重生子。


    據說,凡到他手中的破損物件,就像獲得了重生一樣。可見這人能耐,稱得上巧奪天工。


    但有資料顯示,重生子本來性格乖張,根本不與外人輕易接觸,可不知為什麽,突然有一天,他竟主動去找當時的地方官吏,自薦要入宮門為皇帝效命。


    自此,這人杳無音信,直至宋滅再沒出現過。他一生的事跡被徒弟們傳頌至今,其中就有一項,經他修複後的物件,能引人入魔涉幻,奇詭難測。我這元青花,也是經過了他的手。”


    聽到這裏,我卻懵了,打斷鬼爺的故事,沉吟良久。


    的確,孟家的麵具是宋代技法,可我腳邊這壺卻是元代的產物,兩者相差有些年頭,難道說這位重生子高壽?又或者在當時南宋勢危,大元壓境的時候,他棄宋投元,跟著鋦修了此壺?


    不對,可能是他的徒子徒孫裏,有人繼承了這手藝也說不定。先入為主去思考,不妥。


    我又細細檢查一遍,除了自己的手藝外,沒有發現其他修補的痕跡,莫非鬼爺的消息有誤?


    關於曆史,不想多去探討,既然這重生子有嫌疑,那就以此著手最好。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找他的徒子徒孫或者這壺的真正主人詢問,相對更直接一些。


    “小尚啊,你幹嘛執著於這問題?你的師傅和朋友,雖然受過其害,但好歹沒有傷亡不是麽?既然這樣,幹嘛浪費時間。看看我,耗費人力物力,十年就換來這一堆爛紙和照片,有什麽用,能讓我重新行走如常麽?唉——”


    這話確實對我有所觸動。想想也對,事情都過去了,背後故事的來龍去脈也知道個大概,與其死鑽牛角尖,不如多掙些錢更好。勞神子的事情,就該有相對的回報才行。


    鬼爺這話,猶如醍醐灌頂,我馬上站起來行禮,準備告辭。


    謝絕了山婆婆的送行,邁著步子,慢慢往古玩市場溜達,而腦中如開了鍋的沸水,亂作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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