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允曆1998年3月26日,海登堡城的烈陽教堂,又是門可羅雀的一天。


    暮景殘光,時至黃昏。


    對於大部分腓烈人來說,他們對於太陽神的情感,還遠遠談不上信仰。課本裏對神話的介紹客觀又理性,教廷又幾乎幹涉不到帝國的運轉,使得人們看待太陽神就像是中國人看待盤古一樣:雖然崇敬,卻也不會沒事就掛在嘴邊。


    在這個尊崇帝皇與發展主義的帝國中,烈陽教徒終究是少數。


    無論冬夏,烈陽教堂都在第一縷光降臨大地時開門,最後一縷光沒入晚霞時閉館,全世界的教堂都是這般。


    比起其他國家信徒絡繹不絕的情況,腓烈的教堂就顯得清閑的多,偌大的海登堡教堂今天一共也隻接納了百幾十號人,其中大部分還是來觀光的遊客,畢竟這棟教堂是拜占庭時期的古建築,在市民看來曆史價值還要高於宗教價值。


    天邊的夕陽漸漸變幻成晚霞,日輪火炬在教堂尖頂之上熊熊燃燒著,聖火千年不熄,亦如太陽往複。火炬之下,最後幾名遊客也陸續離開了教堂,穿著金紋白袍的和藹老人將老友送出大門,鐵門外停著一輛烙有太陽圖騰的馬車,兩人在馬車前站定,進行最後的告別。


    “海登堡教堂真是比蘇穆朗瑪的還冷清,你在這倒也清閑。”


    穿白袍的老人正是這間教堂的主教,威廉·弗朗西斯。他笑著搖頭道:


    “你知道的,在這個國家,哪怕是太陽的信徒,周一到周五也是要上班的.....嗬,我都想在這養老了。教國的信徒們,可把禮拜看得比工作重要,回去怕是要被訓斥怠惰了。”


    “那我是不是害了你?”


    老友拍掉飄落在他肩膀上的雪花,幸災樂禍的說:


    “你得幫我把收容物送回教國,到時候說不定教皇冕下看你在腓烈多年勞苦功高,就把你升到長老院養老了。”


    老人苦笑。


    “可饒了老頭子我吧,看這片雪景看了那麽多年,真要我走也舍不得.....話說——”


    他壓低聲音的問:


    “南大陸究竟出了什麽事,要伱這麽著急調過去上任?”


    他頓了頓,又說:“如果不能透露,就當老頭子我沒問。”


    威廉主教的這位老友是腓烈帝都蘇穆朗瑪教區的總督查,前日收到教廷的調令,被緊急派往南大陸羅恩王國的一座海邊城市上任主教,要求即刻啟程。


    按理說,教區總督查升任城市主教,屬於升遷半級,本該是喜事。


    但在曆史上,極少有跨大陸調任主教的事發生,一地教堂的主教出現空缺,往往都是先從附近城市補充人員,新主教再從教國領命出發。


    更何況,他這位朋友本還身負著押送收容物回教國的重要任務,突然將他調走,押送的任務隻好落到威廉頭上,這種倉促的安排更是透著一股不合常理的味道。


    朋友想了想,覺得倒也沒什麽不能說:


    “你還記得,我在洗禮入教之前,是做什麽的吧?”


    “嗬,當然記得,南大陸的巴伐利亞貴族老爺嘛——四十年前在神學院,我倆一個宿舍,明明都是學徒,我睡板床,你卻能睡天鵝被,有錢人可真是....”


    “哎哎,打住。”老友無奈地訕笑:“你知道的,我跟巴伐利亞王室有點親戚關係,當今國王得喊我叔....”


    “這和你調任羅恩有什麽關係?羅恩被巴伐利亞入侵了?”


    威廉主教說了個頗為幽默的冷笑話。


    南大陸的政治局勢遠比北大陸穩定,一千多年沒打過仗了,是人盡皆知的和平世界。


    “不是......最近巴伐利亞國內出了點變故....”


    老友組織了一下語言,盡量簡短的說:“我們國家最有權勢的一個大公叛亂,但最後失敗了。他的孩子逃難到了鄰國,也就是羅恩,那孩子據說也是太陽的信徒,恰巧與羅恩的一名主教相熟,那名主教便違反規定庇護了她......”


    “你知道的,叛亂這種事,威脅王位,我那國王侄子被嚇瘋了,當然是要趕盡殺絕.....於情於理,他們都不該庇護一個沒有神職的太陽信徒。事情暴露後,巴伐利亞的教區遭到王室遷怒,這事我們理虧,畢竟教廷不幹涉世俗的規矩執行了兩千年.....”


    “我那國王侄子找到安德魯大人,說要教廷給他一個交代,為什麽包庇反賊.....總之鬧得很麻煩,那邊隻好先把暴斃大公孩子的主教給撤了,現在教皇冕下的意思是,讓我這個和巴伐利亞王室沾親帶故的人過去,當緩衝平息矛盾....”


    威廉主教聽完,露出恍然的表情。


    “難怪.....我說怎麽隔著兩個大陸調人,你這一去,就算從東國走,坐飛艇也得一個多月。腓烈邊境最近不太安全,路上可要小心。”


    “沒事的,上麵給我準備了特急航線,帝皇和巫王還不至於敢動教廷的飛艇。”


    老友對他叮囑道:“倒是老頭子你,押送收容物回教國風險很高,這件收容物的編號是“s”開頭….你應該知道意味著什麽。”


    “【天災】級麽....”


    威廉苦笑一聲,“你倒是會給我找事做。”


    “沒事,上頭知道你才序列五,特意從審判庭給你調了一個護衛來。那位苦修士應該馬上到了——”


    老友抬頭看了眼天色,時間不早了。


    “按理說,我該跟那位大人交接完再走,但你知道的,帝國的空域管製有多嚴格.....我得走了,不然飛艇申請下一條航線,又要拖好幾天。”


    “去吧去吧,交接的事等等我來幫你補辦就行.....真是的,那麽多年了,做事還是這麽毛躁。”


    威廉主教麵露感慨,“你這一去南大陸,現在可能就是我倆這輩子見得最後一麵了。”


    他已經70歲了,對太陽的信仰並不能延緩身體的衰老,與常人一般,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了。


    “嗬,是啊……”


    兩人笑著抱在了一起,輕輕拍了拍彼此。


    “威廉,能和你做舍友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願我們都能化作那照亮大地的初火,讚美太陽。”


    於是,威廉主教也平和而虔誠的說:


    “願我們都能化作那照亮大地的初火,讚美太陽。”


    馬車輕快的駛去,在雪地上壓出兩道長長的車轍。


    望著天邊消逝的光芒,黑夜降臨,威廉主教慢慢關上了教堂的鐵門,在這尋常而又忙碌的一天末尾,他平靜地走上歸途,祈願老友一切順利。


    ………


    半小時前。


    換上便裝的科隆馬戲團高層們,從家中走出的官員妻子們,各色各樣的人,在接到新任主教傳來的“神諭”後,從城市隱秘的各個角落、各個階層中來到中央大區。


    而在他們身後,是無數的格別烏探員。


    “各小隊注意,各小隊注意,目標16號已與目標41號、42號、43號匯合....”


    “靈視反應為粉紫色,對照光譜,已確認為時序108【歡愉】命途超凡者,登記為歡愉教徒——”


    “科隆馬戲團四名行政人員與重要目標一、三、四號出現在中央大區地下列車站站口,正往第一大道方向前進,預估四分鍾後與目標8號等人匯合,請部署眼線....”


    “軍方通訊,紅色高加索2型轟炸飛艇已載彈升空,預計十二分四十秒後抵達中央大區空域。”


    “海登堡大學人員撤離已完成!”


    “報告,第一大道人員太多,警署表示無法在半小時內完成人員疏散....是否提前行動?”


    ........


    韋伯坐在市政大樓視野最好的辦公室中,那張和善的娃娃臉此時無比陰沉,在他的周圍,數十台魔能電報機如同雨點般劈裏啪啦響個不停,一條條信息往這間辦公室裏匯總,所有的信息都在顯示一件事——藏了一個多月沒露一點馬腳的歡愉教派,忽然傾巢而出,朝中央大區來了。


    或者說,是朝這棟市政大樓、朝著他來了。


    熙熙攘攘的第一大道上,一個文質彬彬的高個男人走出酒店,目光熾熱,手裏的袋子,不為人知的裝著兩把填滿子彈的長槍,這座城市燈火璀璨的古樓在他眼前一字排開,向遠方延伸。拜占庭的建築藝術傳承沒有在腓烈人手上斷掉,這條繁華的大街依舊千百年前般人流不息,他想,斯特蘭奇家的魔法也不該在他手上斷掉。


    不被人理解的平庸魔法師,提著兩把槍,平靜地走入樓宇間的小巷,在夜色遮掩的前方,有一頂熊熊燃燒的聖火十字。


    大街之上,歡愉教派來到腓烈後所發展的所有教徒都已經雲集過來。漢尼拔所謂的神諭,讓他們不假思索,心潮澎湃。他們走入了人群,和人群站在一起,馬戲團的團長,喂野獸的廚師,理發師、高官的妻子、老師、學生、馬夫、工人、信使、作家......等等等等的人,他們被告知今晚將是歡愉教派在全世界麵前露個大臉的完美時機,有個究極狠活,比歡愉還歡愉,所以他們歡愉地聚集。


    新任主教說,他準備在烈陽教堂裏開銀趴。


    這是何等褻瀆,又是何等妙到巔峰的事!


    一切都準備妥當了!萬無一失了!女神下神諭了!車準備好了!


    歐普諾很有想法,他吸取了以往歡愉動亂失敗的教訓,行動的無比隱秘。這些人裏的絕大多數,在入教後收到的唯一命令,便是用日常生活隱藏自己,吸納的教徒全是最普通卻最不易被察覺的人,不滲透政府,不參加嫖妓,有欲望則用手,非必要人等連納新集會都不參加。雖然這樣極大的抑製了這群歡愉教徒的實力,但好處就是,這五十多人在格別烏眼皮子底下藏到了今天。


    然而現在,一切都暴露了。


    隨著位置報告越來越頻繁,從不質疑上司的格別烏探員終於忍不住了:


    “中校大人,還不動手收網嗎?若這幫邪教徒在第一大道上布置出降臨儀式,那歡愉動亂恐將不可避免....”


    韋伯靠在躺椅上,不知為何,他的神情也有些.....不知所措。


    “他們藏了那麽久,既然都團聚到這,肯定有個集會的地點,才能開展儀式....按照他們的前進路徑預測,這個地點會在哪?”


    探員看了眼地圖,不確定的說:


    “是......額,好像就是我們這.....”


    “市政大樓?”


    “對。”


    “他媽的.....”


    然後韋伯就站了起來,拍了拍手,吸引辦公室內所有人的目光後,咬著牙說:


    “收拾下東西,我們撤吧。”


    “撤?”


    所有人都不知所措。


    “可市政大樓裏還有一百多個工作人員,市長也在....”


    電話鈴聲鈴鈴鈴的響了起來,韋伯知道,這是海登堡市市長打來的。與滿肚肥油的大部分官員不同,這名市長是個清官,施政手段甚至得到過宰相的表揚,在民間風評極好,級別上又壓著自己一頭,自然是不怕格別烏。


    市長極力反對將轟炸飛艇開到平民頭上來,但行動期間軍方隻聽格別烏的。為了這事,短短一會已經打了好幾個電話,這會恐怕找了某個韋伯的上級,來施壓了。


    “撤。”


    韋伯目光複雜,卻又斬釘截鐵的說:“派兩個人去把市長帶走,其他人不用管。”


    “然後呢?”下屬無比不解的問,“….我們就這樣放任歡愉教徒行事?”


    “……對。”


    在下午時,明明已經將馬戲團包圍,隨時可以收網,卻被韋伯一條命令將所有計劃打亂:


    待機監視,不要輕舉妄動,不能動任何一個人。


    哪怕再荒謬,他們此時也忍不住懷疑,韋伯是不是被歡愉腐化了?


    “所有責任我一人承擔。”


    “撤。”他走到落地窗前,看著樓下人來人往的街道,不容置疑地說:“所有人,立即撤.....誒?”


    在樓下的馬路上,他看到了一個侏儒一樣的男人。


    如果沒記錯,這應該是歡愉教派中的一名高層。


    算算時間,他也該走到了,但為何.....


    這名侏儒竟直直地穿過了馬路,沒有在市政大樓的門前多逗留一秒。


    而市政大樓的對麵.....


    宏偉的巴洛克式教堂,尖頂的火焰直通雲霄。


    韋伯的眼神從複雜變的茫然。


    隨後,怔怔的說:


    “…….見鬼,歡愉教徒圍攻烈陽教廷,我為什麽會做這樣的夢?”


    月光與聖火的光芒通過穹頂玻璃,傾瀉下來。


    空無一人的教堂大殿顯得格外安靜,神聖的太陽神像隱沒在黑暗中,教堂不裝燈,也沒有燭火,但威廉主教卻很習慣這片黑暗。


    聖典說,習慣黑暗,是太陽照亮人間的第一步。


    他忽然聽到了一陣很難聽,很做作的哭聲。


    疑惑地回頭一看,哭聲來自於角落的一間關門的告解室中。


    沒想到都這個點了,告解室內還有人。


    忘記教堂關門時間了麽....


    但威廉主教並沒有第一時間趕人,反而笑著走到告解室的對麵,也輕輕將門關上。


    這麽晚還沒走,看來是虔誠的教徒,想要向他的主傾訴心事。


    那麽作為主教,哪怕太陽落山了,他也要告訴這個孩子太陽依舊會照常升起。


    隔著一層看不見彼此的木牆,威廉主教拉開了隻能容納聲音通過的小窗,和藹的問道:“迷路的孩子啊,這麽晚了,是有什麽心事嗎?”


    對方懺悔的聲音傳來:


    “牧師先生,我在三個小時內就犯下了七宗罪。”


    “哦?這.....能說來我聽聽看嗎?”


    “我既生氣又忌妒隔壁鄰居漂亮的妻子,於是我勾引了她,完事後還吃光她家所有的零食、懶洋洋的躺在她的床上睡覺。”


    主教傻了,捋了好半天後,才疑惑地問:


    “....可這樣隻有六個啊?”


    隻聽那人傲慢的說:


    “但我對這一切感到自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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