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從來沒想過看起來不修邊幅的老顧還有那麽意氣風發的時候,大銀幕中起伏的荒丘和巨大的岩石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蜿蜒出一條黝黑發亮的柏油公路,長而窄,像是越過山嶺的蟒,而他就踏在這條巨蟒之上,張開的雙臂像是要擁抱太陽。


    音樂聲、引擎的咆哮聲、直升機的轟鳴還有上麵隱約有人用對講機大聲喊著什麽,一時間嘈雜著從小放映廳的四個立式音響裏竄出來,音浪像是一股狂風氣流,充斥在不大的空間內,直讓上一刻還推搡哄笑的孩子們當場愣住。


    這是他們不曾體會過的,就像載歌載舞的漢室宮廷裏突然闖進了按劍持槊的董卓,粗暴地撕開粉飾太平的簾幕,將之付之一炬。


    趙孟華臉色有些發青,他的小弟們麵麵相覷,不明白發生了什麽,或許還以為這是他們老大準備的壓軸好戲。可因為眼下詭異的氣氛,他們不知道要不要叫好,萬一搞砸了可就拿不到趙公子給的紅包了。


    群眾演員也是有職業操守的。


    路明非看著他們的表情,雖然故事發展到現在他還有些渾渾噩噩,卻不妨礙他此刻心底暗爽。


    而像是為了讓他更爽,豎直的光從他背後照來,仿佛閃電突破烏雲,天地皆明,有人推開了放映廳的大門。


    人的一生裏總有幾次,覺得自己看見了天使之門洞開。


    諾諾就是那個走進來的天使,她四下掃視,目光如刀。還有在大銀幕的微光陰影裏,忽明忽暗的顧讖。


    路明非等了十八年,在他最衰的這一刻,門終於開了,天使和撒旦同時出現在他的身邊,就像是為了守候他的過去和指引他的未來。而相同的,是拯救他的現在。


    他眼角忽然有些發酸,其實這身韓式西服並不怎麽合身,比如他覺得胸口就有些勒得慌,他輕輕捶了捶,喉嚨裏更得厲害。


    而此時象征自由的音樂也接近尾聲,大銀幕裏的那輛跑車已經接近了地平線,它駛離了公路,毫無規矩地在曠野之中飛馳,身後卷起的滾滾煙塵就像是跟隨著千軍萬馬,那個張揚的身影好似要萬軍取將。


    諾諾則完全變了著裝風格,披散的暗紅色長發梳得整整齊齊,深紫色的職業套裝,月白色絲綢的襯衣,紫色的絲襪,還用上了全套黃金嵌紫晶的定製首飾。她昂著雪白的下巴,那張冷冰冰的俏臉在光影中顯得愈加精致,光芒壓倒了在場的所有人。


    之前所有人都跑到舞台上,圍繞著趙孟華和即將踏上舞台的陳雯雯,仿佛新婚大禮上的嘉賓似的,可現在卻陷入了詭異的沉默,所以路明非吸鼻子的聲音格外清楚。


    “你明明知道我們的時間不夠了,結果還在陪他參加這種活動嗎?”諾諾看向靠在觀眾席的某人,語氣清冽。


    她的恨天高讓她比平時驟然拔高了十厘米之多,壓迫感十足,但唯一不變的是眼中閃過的狡黠。


    顧讖手指刮了刮臉頰,配合地走過去,不過短短三五步的距離,卻一改往日的憊懶隨意。腰身筆挺,目光淡然,優雅和謙遜仿佛與生俱來,彬彬有禮是他由內而發的氣質,溫煦斯文是他給眾人最直接的印象。


    路明非張大了嘴,他已經忘記今晚被對方震驚過多少次了,甚至懷疑自己的下巴會脫臼。


    最主要的,是眼前這人還是顧讖嗎?對方表現出的完全是他的未知,他莫名在想,自己怎麽能跟他交上朋友的,簡直就像還在編草鞋的的劉備被當地豪強張飛拜了大哥。


    他這邊胡思亂想的時候,諾諾眼中的訝異也剛剛消失,今晚的行動當然是她籌劃的,隻不過是建立在從顧讖這裏打聽到原本計劃的前提上。而說實話,她剛剛的確是被走來的顧讖驚豔到了,她沒想到對方還有這麽人模狗樣的一麵。


    “李嘉圖,我們該走了。”顧讖麵帶微笑,此刻的他就像在英國特拉法爾加廣場上喂鴿子的紳士,大概跟他們唯一的區別就是西服沒有好好穿。


    可實際上,顧某人卻在心裏吐槽‘李嘉圖’這個鬼名字,這個稱呼他當然是從諾諾那裏聽來的,其實這是個外國名字,後邊還有後綴。他覺得‘路明非’這個名字就挺好,而如果非要起名的話,德萊厄斯、雷恩加爾豈不是更老外?


    路明非的反應果然慢了半拍,直到被諾諾冷颼颼地剮了眼,這才嘴裏‘噢噢’出聲地從舞台上跳下來。隻不過大概是在那傻站了太久,腿有些僵,剛落地就麻了下,酸爽得眼皮直抖。


    還是顧讖體貼地扶了他一把,路明非有些麵紅耳赤,他覺得是對方猜到自己會腿軟,早就等好了。


    而他乖巧得一句話都沒說,因為在周圍那些像是要在他身上灼個窟窿的眼神中,他覺得這時候說什麽都顯得傻。


    “挺胸。”顧讖低聲說。


    路明非立馬憋一口氣,收腹提臀。


    諾諾看著兩人的小動作,暗翻白眼,她朝身後招了招手,語氣慵懶,“這是表演用的衣服吧?質量不好,既然節目結束了,就快換掉吧。”


    門口方向早有兩個妝容精致的女孩在等著了,大概是成衣店的店員,此時就像得到了詔令的宮女,上來就脫路明非的衣服,業務能力熟練得鴨批。


    路明非表情一僵,他哪受過這種待遇,當即就要躲避。但後背多了一隻手,十分有力地把他托住了。


    “老顧?”他幹巴巴道。


    然後諾諾就從貼身的小包裏摸出了一把梳子,上來就給他梳理頭發,那種極致的溫柔就像是他老媽在給要上幼兒園的傻小子擦鼻涕。而如果諾諾給了他親媽的溫柔,那顧讖就是爺爺般的關懷。


    路明非腦子裏忽然蹦出了幾句耳熟能詳的詩--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願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


    也不對,這是說老爹的。他突然有點想哭,不是因為書到用時方恨少,而是繼顧讖之後,諾諾也成功戳動了他的淚腺。


    不過後來他才醒悟,是顧讖之前在洗手間裏往他頭發上甩的水太多了,跟汗混在一起後,頭發有點卷,諾諾下手又重,梳子給他薅下來好幾根,疼得想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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